第十章 谁不怕谁

——谁怕谁?

没有比这更好勇斗狠的无聊句子。

就是因为有这句话,所以“剑客”横由十八才会找“游侠”纳兰决斗。

雪先亮。

然后才是天。

山先光。

然后才见太阳。

纳兰对破晓练剑。

——同时锻练自己要有破天之志。

——练剑的人,要先练志;要养大志,得要先有一颗持志不懈的心。

剑客志气要高,但心情要宽。

纳兰是个有名的游侠,他对旭日练破万难之剑,对午阳习酷烈之剑,对晚霞练回光之剑,对皓月练明净之剑,对月落练沉寂之剑,对万籁俱寂练无声之剑,对流星练快剑,对黑夜练心剑,对自己练纳兰之剑。

伴他练剑的小狗八宝。

好风如水。

山明水秀好剑光。

横山十八则不然。

他一身傲骨,看不起别人的成就,也看不起没有成就的人,更看不起自己现在的成就。

他常给斗志烧痛了他自己。

他是“横山门”天才老爹的弟子,排行十八,据说,他自幼原不知为何人所生,弃之于横山,天才老爹抚养他长大成人,是以无名,无姓,号称“横山十八”。

横山十八是青出于蓝转而成红。

同门皆非其所敌。

可是他却觉得“红”是不够的。

他要“紫”。

——他不止要大红,还要大紫!

每年朝廷选拔武士时所举办的“百万两征武状元大赛”,武林中各大门派都派门下最出色的弟子前往。

——如何选出门中最出色的子弟?

只有两个方式:

一是选自己最喜欢或最看重的,二是在门内先行选拔。

于是,比武乃从一帮一派、门内庄中直至进行到一州一府一省一城。

最后,才是“百万两征武大赛”,三甲之内,天子御封重赏,名利双收,权威两得。

——十年苦练无人问,一战功成天下闻;这种求名得利的大好事,武林中每年一度的“侠少”选拔,谁不出尽法宝,各走门路,趋之若渴?

横山门的天才老爹同时也是“征武大赛”的“七大评审”之一。其他五名“评审长老”:“武林帮”帮主敖独、“江湖派”掌门人“三山五岳”李太绝、“意思堂”总堂主李意思、“武学功术院”院主善战大师、还有主持“振眉师墙”的直立掌柜,即“帮、派、堂、院、墙”合称为“天下五大”。

天才老爹能成为“评审长老”之一,是因为跟一向俯从魏忠贤的首辅顾秉谦交好,所以才获此荣任。至于另外一位“评审”轩辕大目,就连“天下五大”也不敢与之相提并媲,乃因轩辕大目正是魏忠贸身边爱将——其实大家心里明白:就算比武的成绩极好,只要轩辕大目不“霎眼”(他一向是以眨眼代替“点头”,他的头只有在魏公公面前才点得像折了头骨似的),一样入不了三甲,上不了“状元榜”。

是以,“横山门”的弟子特别荣耀,因为他们的师尊也同是这武林至高荣耀的选拔赛中的“七大评审长老”之一;当然,在“横山门”里派出代表弟子也挑选得特别严格,大家都想为自己打出一片江山、为师门争得一口气,至少,也不可折辱了“横山”一脉的威名英风!

当时,“横山门”共有七十八名弟子。

三十九场打了下来,和局的不算,只剩下了三十二名获胜者,再作比试,依次淘汰。

横山十八忽然站出来说话:

“这样太费事了。我一个人挑战你们三十一人,一次过打完,省事。”

横山十八这句话委实是太狂了。

可是天才老爹却颇欣赏:“有才的人一定自负,自负者狂,自高者狷。”

“狂只是有才而大志未遂的人一种迫于无奈的姿态,不是什么好事,也不值得吹嘘;”横山十八却说:“你几时看过在朝在野,已经飞黄腾达、德高望重的人卖狂?狂是因为偏激,会偏激因为自己未给人接受,才会剑走偏锋!”

这句话使天才老爹的面也挂不上去了。

教训教训这小子也好。一个对三十一个?好,就教他死三十一次:于是天才老爹同意这场比试:

开始是由横山十八逐一向同门挑战。

横山十八打了十五场。

十五场都胜。

败在他剑下的,都走不过三招。

天才老爹于是叫其他的弟子以二对一战横山十八。

横山十八又打垮了两对人马。

天才老爹下令:三对一。

结果也是败得一塌胡涂。

剩下九名弟子,天才老爹暗示他们一拥而上。

这一战打得凄厉。

九名“横山门”的高手都是非同凡响的人物。“孤魂书生”王朝曾以一人灭一帮,但在此役中着了一剑,从此脸上由左眉至右颜,有一道疤痕。“野鬼道人”马汉精擅“五鬼阴功”,连一张脸也可以作攻袭敌手的武器,但在这一战里挨了一脚、此后右胁骨断了三根,驳不回来。“一丈清”王一可掌功可清除一丈内敌人,但他是第一个给“清除”出去的。九根大那是“横山门”天才老爹门下最有“慧根”的弟子,但他几乎连“**”都给踢掉。石盼君的“八步螳螂”配合“九指擒拿”,生擒活捉,堪称第一神手、但两条手臂几乎都给卸了下来。史望君精通“青城十八打”,见穴打穴,寻穴封穴,谁近得了身便正好给他飞展“沾衣十八跌”,结果他自己却跌得脸青口肿,鼻骨断裂。薛梦君擅发“凌空劲”,在一丈外出手伤人,易如反掌,而且根本不必近身相搏,这次却给人像一条狗似的踢下山坡,说也凑巧,脸孔还正好砸在一盘牛粪上。施醉君练就一种心法,左右手各打一路拳,左右脚又各踏一路步法,也就是说,一人可分为四,寻常人难敌其一人四手。但这回他一共中了对方两拳两掌,脸孔五官因疼痛而扭曲得不成人形。“凌空步虚”文虚白轻功是同门之冠,但才过手五招,他一条腿折了,一条腿腐了。

战争结束,九人皆败。

“横山门”上下这才知道:横山十八的武功有多惊人的高!

天才老爹又惊又悔,脸上堆起了笑容,当着一众徒弟面前表示:若论武力,当以横山十八为胜,但尚须检讨各弟子平常德行,方能选出横山一门的代表前往京师。

横山十八却站出来说话:代不代表“横山派”,他无所谓;去不去参加比赛,他也不重视,他却指明要与师父天才老爹一较高下。

众皆耸然。

天才老爹拂袖而去,横山十八仗剑拦路。

两人终于格斗起来。

两人交手三十三招。

横山十八收剑而去。

大众都不知谁胜谁负。

可是,这一场决斗后三年内(一千零九十五天),天才老爹乍闻风声都以为是剑声,看到烛光都以为是剑光,有人在外面扫落叶时人影晃动在纱窗上,他都大叫:“别杀我,我终究是你师父啊!”

听说横山十八没当众击败他,正是因为当他是“师父”了。

这件事之后,横山十八还是以他个人名义,去参加武术比试。

他当然不获参赛的资格。

他也无所谓,照样闯荡江湖,找人比斗,出道三年内,一连败了十一名名噪一时的用剑高手;近三年来,他依样向人挑战,找人决斗,但决战的对象,已不一定是用剑的好手——只要是高手,而且是一流高手。他都要去比一比、试一试、斗一斗、战一战。

有一次,他找上了方柔激。

方柔激正在陷入一场忘生舍死的热恋中,他不愿在此时此境中决斗,便说:“你要跟我打?先去赢了纳兰再说吧。”后来横山十八又找上了“黑刀峡”大公子谈岛岛决战,谈岛岛的“风神戟”,仍是敌不过横山十八,惨败后的谈岛岛只淡淡的说:“你赢了我,有什么希奇?有本领就把纳兰也打下来,我就服了你。”

之后横山十八又击败了“纸刀”雷小可。雷小可不甘心,巴不得横山十八能替他除去纳兰:“你敢不敢找一个人决斗?”

横山十八含笑:“谁?”

“不说了。”雷小可以退为进,“你一定怕他。”

“你想借我的手除去敌手是不是?”横山十八不屑的说,“像你这种人,不痛不快,半吞半吐,也配来江湖上混!反正。我也要找上纳兰的,看看到底谁怕谁?谁不怕谁!”

于是,横山十八真的找上了纳兰。

纳兰不接受挑战。

“我为什么要跟你打?”他说,“我们无冤无仇,你又没作恶多端!”

横山十八出剑。

纳兰只跳开,不接招。

横山十八说:“第二剑你就不得不接了。”他再刺一剑。

纳兰避不开,只好挡开。

他没有拔剑。

他是以剑鞘格开来剑的。

“你再不出剑,就要死在我剑下了。”横山十八刺出第三剑。

纳兰不得不拔剑。

他拔剑格开这一剑,但没有还击。

横山十八道:“你再不反击,就得命丧当堂。”

“可是,如果我还击,我们其中之一也得要伤亡;”纳兰仍是说。“我跟你无仇无怨,干吗要杀伤你?”

横山十八不理,再出剑。

纳兰仍只守不攻,于是伤在第四剑下。

横山十八大怒:“你是瞧不起我?才不跟我交手!?”

“不,”纳兰衷诚地道:“我是瞧得起你,才不想杀你。”

横山十八狠狠地道:“你以为你一定杀得了我?”

纳兰只说:“我也不想为你所杀。”

横山十八忽然掠出。

他一手抄起小狗八宝,把它挟在腋下,然后说:“你不跟我决斗,我就杀它。”

纳兰无奈。

只好决战。

纳兰拔剑。

剑鞘长于剑身。

“这是什么剑?”横山十八盯着纳兰的剑,眼睛给剑光反映着草原映成绿色,“跟沈虎禅的‘阿难刀’有什么关系?”

“这是‘阿难剑’,鞘长于锋,为的是用它以救人,而非伤人。”纳兰说,“沈虎禅的‘阿难刀’,一出刀就难以伤人,只杀人。”

然后他问:“你使的是‘宝刀’?”

横山十八昂然道:“我的剑名‘宝刀’。”

“好一把剑!”纳兰收起自己的剑,问,“它为什么叫作‘刀’?”

“当今窃居上位的,都是沐猴而冠,哪个算得上是人?君子忠臣,倒全成了罪犯囚客!既然如此,例行逆施,有何不可!他要无法,我便无天!”横山十八收剑。不比拼的时候,他决不让剑虚亮在风中的。“项羽英雄盖世,就算叫做猪狗,一样威震天下;魏忠贤不是又忠又贤么,你且看日后他流芳还是遗臭!我以刀法练剑,创剑招之未有,只要我能取胜,管它是刀是剑,只要我用的得法,一样成了名刀宝剑!”

纳兰听他这样说,肃然起敬,只道:“不过,天才老爹对你有抚育之思,你求名心切,如此对他,未免寡情,这点我不明白。”

“这关你屁事!如果我要天下凡夫俗子都了解我,不如我跟天下人为敌更省事得多!”横山十八道:“废话少说,接招吧!”

话才说完,他还没有出剑,但全身都像爆发的火山一样,喷出一股炽烈的剑气来。

纳兰还闻到一股血腥昧。

纳兰虽受了点伤,可是伤得并不太重;横山十八并没有负伤,可是血腥味却是从他身上传出来的。

——许是他杀人太多,动手之时,自然涌现一股浓烈的血味吧。

纳兰不得不拔剑,拔剑就不得不出剑,出剑就不得不尽全力。

比拼一招。

两人都在交手的刹瞬之间有所悟。

横山十八顿悟:纳兰的剑法看似是残叶落尽,实则是新芽方萌;乍如花落如水,实是新蕊初绽。

——没有亏,哪有盈。

——没损怎会有益?

——无死焉有生!

一种活的剑,比杀人的剑法更难抵御。

死亡虽然无可抵抗,但一定先让人活着才发生作用。

换言之,与纳兰交战的感觉是:石头浮在天空,落叶沉于湖底。

纳兰的感觉则是:他跟正喷发出来的熔岩作战。

——与损毁一切的力量为敌。

山在抖,地在颤,天在摇。纳兰知道自己面对的不止是横山十八的杀气,还有他那把剑:“刀”的杀气,还有横山十八和“刀”所凝聚的天地间一切杀气。

在他面前,“敌人”已不见了,一切都是“杀意”,对抗这盈满天地间的“杀”,只有他独自一个人。

作战多年来,他只在这正须聚精会神面对大敌之际,他感到孤独。

无限孤寂。

他知道在这时候,能够不为这绝对的孤独所击碎,唯一的方法,就是他的剑法。

于是他马上“三心两意”。

——“三心两意,用意使气,心随意去,心意相依”,即是“阿难剑”的要义。

两人拼了一招,不知过了多久,才惊觉日薄西山,才又拼了一招。

两人双剑交击,发出来的不是利响,而是一种青色闪红的火花,一如—把烈火中的剑给喷上水珠时的滋滋之声。

然后横山十八就收了剑。

他知道:再比拼一招,就要见出生死了——是生死,不止是胜负。

他一收剑,纳兰也立即罢手。

“今天比到这儿为止,”横山十八脸上出现了一种坚毅的神情,“一个月后的今天,月亮升到那棵辛夷树顶的时候,我在这里,与你决一死战。”

然后他不待纳兰说话,抛下一句:“咱们不死不散。”就去了。

纳兰呆立当堂。接着,他才知道自己己汗湿衣衫。月华冷凄,他感到份外孤清,一种不如死去的力倦筋疲。

他这才知道,他刚才面对的是如同一座火山爆发般精力昂奋的一名敌手,以致他在敌手去后三天之内,都感觉到冷清寂寞、寂寞冷清。

三天后,纳兰听到了传闻:

横山十八在跟他决战后的那一晚,找上“意思堂”的十一名分堂堂主,一口气败了十个,杀了一个,杀的还是“金龙堂”的大堂主盖霸天。

——惊人的是:横山十八在跟自己决战之前,还约了那么多面手;如果不是胸有成竹,志在必胜,焉又会在决战之前己约好决战之后的决战?

这种“一战必胜”的决心和斗志,令纳兰震讶。

方柔激的看法却不一样。

“他是自知未必能取胜于你,是以先激起自己疯狂的意志、烧痛自己的斗志;”他悠然得就像是飘浮于天地间一根白色的羽毛,“后来他知道未必胜得了你,或者,取胜所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所以,他要在一个月内把要办的事全料理好,这样才以背水一战的心情跟你作个了断。他跟你决斗之后,得要打败十人杀掉一个人,才能把他的斗志和杀意懈却下来——由此可见:一,你对他压力之钜;二,他不能怀着太强烈的杀意去做他现在要做的事,所以他去做的一定是件大事。”

——究竟是横山十八的斗志太盛了,还是自己给横山十八的压力太大了,这点纳兰也不甚清楚。

纳兰要面对的是:

一个月后,他要不要跟横山十八—战?能不能取胜?可不可以不打?打的结果究竟是他怕了横山十八、还是横山十八怕了他?要是不打,江湖上人会说:谁怕谁?谁不怕谁?

果然,不久之后,江湖上传得沸沸荡荡,正是横山十八大闹“百万两征武大赛”的事。

他击败了“意思堂”十一名分堂堂主,总堂主李意思反而举荐他,但经由天才老爹力阻,横山十八依然没有参赛的资格。

他不管,当“评审长者”公布了“浊流一剑”黄独清、“万丈红”陈白尘和“风林火山”薛冰禅进入三甲决赛之时,横山十八竟闯到台上去,单剑连败这三大高手。

这件事名震一时。

此际却正值魏忠贤亟思用人之时,他要用的不是人材,而是奴才。他正大举残杀东林党人,自然也生怕遭人报复,故见横山十八这等壮士,觉得大有用处,于是,暗中示意轩辕大目力排众议、收揽横山十八为今届“侠少”,亦即是应届的“武状元”。

横山十八的反应居然是:

“轩辕大目若是要用我,首先得要击败我,”他在众人面前公然向评审主持提出挑战,“要不然,他没资格当评审,侠少也只不过是一堆狗粪!”

众目睽睽,咄咄逼人。

这使得自恃、自负而且自大过人的轩辕大目,决意“教训教训”这后生小子,以便树威立功!

轩较大目眨了眨眼抄起“热火朝天惊神枪”,直迫横山十八。

他一步步的迫近去,横山十八一步步的退。

据说,当时无论是场中的高手,还是事后闻悉的高人,听到轩辕大目挺枪进逼的气势,都只能说“无懈可击”四个字。

那真是无懈可击——一种必杀的枪法!

轩辕大目全身上下,决无一丝破绽可让人攻击的。

当退到第十八步的时候(已快给迫出台外了),他陡然顿住。

枪刺入横山十八胸际。

溅血。

横山十八的剑在同一刹间切开枪尖、正中剖开枪把、斩去轩辕大目右手拇指。

血溅。

轩辕大目弃枪而退,怒视横山十八。

横山十八傲然而去,当场无人敢阻。这一战已使横山十八和他的“刀”名动天下。

“这一战之妙,不在于击败与取胜,而是在进退;”事后,方柔激似乎有点幸灾乐祸的跟纳兰说,“横山十八看准轩辕大目浑身上下完全无一丝瑕疵可以进攻,唯一的可趁之机只有他的武器——那柄枪。所以,他硬挨一刺,却破了敌人仗以成名的枪法,以一招取胜,震压全场。他的目的只在扬名和捣乱,如果杀了轩辕,在场的番子、锦衣卫和评审长老,决不会放过横山的;但要是他只伤败对方,评审长老一向都巴不得亲近奉迎魏阁的轩辕大目遭受挫败,反正乐见此战,袖手旁观,只要评审长老们不出手。其他人因慑于其威,也断断不敢贸然动手——横山便得以全身而退。他现在已功成得手,你就有难了!”

“不会吧。”纳兰有点担忧地道,“他受了伤,还来找我决斗,岂不是把上风卖与人?”

“才不是呢,”方柔激诡秘而傲然笑道,“他虽是受了伤,但已连胜十数场,信心已达全盛,这时才是锐不可当呢。单是这点,他已占了你的便宜。”

他艳冶的向纳兰挟挟眼,一副有热闹可瞧的笑道:“别忘了,他跟你说过:‘不死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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