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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老以前从不插手儿女们家庭内部的事,这是他第一次破例,亲自把王秀琴赶了出去。

王秀琴虽然名义上她还是蒋家的儿媳,在翼洲那个偏僻的小城也有一份工作,但是这跟在京城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她被调去翼洲的一个很小的文工团,这份儿工作虽说也是比较正式的,但是没有给她安排任何职务,蒋老也再三强调了不许她去了张扬,更不许说出蒋家当依仗。可她这把年纪去了做基层工作,又唱又跳的像个什么样子?

王秀琴心情很差,完全没了从那间小屋子里被解救出的心情,她提着包出了蒋家,只觉得自己一辈子努力到头来什么也没落下。她回头看看那栋小楼,这栋小楼跟她当年看到的也不一样了,她当年是那么的羡慕,可是如今再看这也不过是一座十几年前的旧楼,不是她印象中那般炫目。

她还在仰头看着,蒋易安换了房间,如今窗户是朝阳的,但是却没有丝毫动静。她拿不准自己儿子是不是也受到了训斥,看了一阵,心里酸涩的提着包上车走了。她如今留住的也只有“蒋夫人”这个名号,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蒋易安站在窗户前看了一会,窗户上的反光遮住他略微露出的身影,只要他推开窗户,便能让自己的母亲看到。但是他站在那没有动作,直到蒋夫人走远了他也没有动,他看着那辆载着自己母亲远去的小汽车,心情十分复杂。

蒋易安这几天也经历了一番挫折,蒋老出手赶走了他母亲,家里的亲戚们对他母亲的指责更是肆无忌惮了,偶尔甚至还捎带上他。他之前那么在学校努力当一个好学生,取得的那些成绩,大家仿佛全都看不到了一样。所有人都在可怜蒋东升,甚至还有人将之前他和蒋东升的那些过节,把那些错误全都推倒他身上来!

蒋易安握紧了拳头,目光渐渐冷了,他从母亲的离开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所有人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在一个位置上的,蒋东升不是永远都被他和母亲踩在脚下,而他也不会时时都在高处……他要想保住自己现在的地位,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失败,如果他失败了,便会和母亲今天一样仓皇落魄地离开。

蒋宏是个糊涂人,竟然跑来请求蒋老给王秀琴换一个离京城近一些的单位工作。他做事颠三倒四,又容易心软,哪怕蒋老用了几十年来再三教导也是没有分毫长进的,

蒋老被他气得几乎要背过气去,把蒋宏叫来当面训斥了一顿:“你到底是怎么做父亲的?东升出了这样大的事,你竟然还维护那个女人?人命关天的事情,也可以由着你胡乱处理吗!你以为他是你的儿子,就可以由着你随意委屈?我今天就告诉你,她必须得走,而且离着我的孙子远远儿的!”

蒋宏被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只垂着头不吭声,他在内心还是十分畏惧蒋老的。

蒋老对这个儿子是怒其不争,但是也知道蒋宏的斤两,大骂一顿之后也没对他报什么希望,亲自去了医院看望孙子。蒋老这次出国的任务很匆忙,来回的时间略微长了些,但他万万没想到这段时间里会发生这样大的事情。一想到孙子差点丢了命,便一阵窝火。

蒋宏忙跟在后头一起去了医院,他现在大约知道自己处理错了,但是也不太明白哪里错了,在车上还在为蒋夫人求情,“爸,我知道只这样关着秀琴不对,我那也是没办法了。秀琴以前也没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是被东升害得没了的,说到底秀琴她也是受害者。她求我别把她和易安分开,所以我才……”

蒋老重重哼了一声,道:“所以你就把她放在身边,任由她害死你另一个孩子?简直混账!”

蒋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摸了摸鼻子,不敢再说话了。

蒋老也是一肚子的气,他看着自己儿子,皱眉想提点他一下但是又被他刚才的蠢话气得手脚发抖,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不再跟他多说了。

蒋老在座位上坐得笔直,但是眼神里多了几分落寞,他十三岁留洋,一生戎马挣得军功赫赫,到头来却偏偏有了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儿子。

一旁的保健给蒋老递了几颗药片,送了水到跟前,小声道:“首长,先吃药吧。”

蒋老年纪大了,身体总是有些不大好了,听见提醒便接过药片沉默的吃下。保健医生时时刻刻跟着蒋老,他瞧见这位在外和那些洋鬼子谈判也都铁骨铮铮的老人,此刻脸上露出的几分疲惫表情,尤其是蒋老仰头喝水的时候,鬓间的白发更多了,也更显得苍老。

保健医生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蒋老曾经开玩笑似的说过,需要他去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没有时间可以让他倒下休息。但是事实却是这位年过七旬的老人在外为国家拼搏,回来却要为子女操心,他真的老了,身体也在那十年动荡里受到迫害,远没有以前精力充沛,如今只能靠吃药来辅助维持。

蒋老从小照顾蒋东升,对于这个孩子,他总归是要多疼爱一些的。尤其在医院病房里看到孙子脑袋上层层缠绕着厚纱布,虚弱的卧床不起的时候,老人忍不住又对蒋宏一顿叱责,教训的蒋宏简直要抬不起头来。

医院的医护人员进来给蒋东升换了针药,又留下一粒小白药片,面有难色道:“首长,这个药服用过后需要休息,而且也有安眠的作用,恐怕不方便让你们长时间探望了。”

蒋老把随行的人员都支开,连蒋宏也没留下。他坐在病床旁边,亲自喂了蒋东升药,道:“你睡吧,爷爷看你睡着再走。”

蒋东升冲他眨了眨眼睛,跟以前似的做了一个同意的暗号。爷孙俩以前合伙吭霍老他们下棋的时候,时不时的会做一些这样的暗号,只是这次蒋老看到的时候,差点掉下眼泪来。

药效发挥的很快,蒋东升呼吸很快就平稳了,躺在那睡着了。

蒋老却是没有离开,他看着这个受了委屈和磨难的孙子,心里十分难过。老人握着蒋东升的手,低声道:“东升啊,是爷爷不好,没能照顾好你。爷爷当年答应过你外公,可爷爷太没用了,答应的事,竟然一件都没做到……”

蒋东升躺在病床上依旧在睡着,并没有丝毫反应。

蒋老坐在一边,思绪也是纷乱的,他想起了多年以前的事情,那个疯狂的年代他们所失去了太多,可是又无力阻止。他失去了许多老战友,自己也受到打击,苏教授出事时他极力保全,豁出性命送苏家父女坐船离开……他的儿媳为了蒋家腹中的骨肉留下,可他身为长辈,最终却是辜负了老朋友苏教授所托,没能照顾他们母子周全。

蒋老有的时候也会忍不住要想一想,如果当年儿子没有休妻另娶,这孩子会不会是另一种样子?但是已经发生的事是无法挽回的,空想这些,只是徒增烦恼罢了。老人伸手轻轻将孙子露在外面的手放进被子里,看着那双已经比自己的手掌还要大的手,有些出神。

他还记得蒋东升小时候的样子,那么一丁点大的小萝卜头,现在竟然已经长高长大,成了一个大小伙子了。他当年抱着五岁的孙子回去亲手抚养,这孩子受了刺激,见血便疯,性格难免有些偏执。刚同他一起生活的时候,一连好久都半夜起来怔怔地看着墙壁发呆,看到红色的液体便要发疯一样叫喊——是了,即使再小,他也知道自己害死了一条人命,精神上几乎崩溃。

可为什么,有的人竟然会丝毫没有悔意的去出手伤害一个孩子?蒋老拧着眉头,良久没能松开。

蒋老在病床边默默陪伴了孙子许久,一句解释的话也没有说,他给这个孩子塞了塞被角,最后做了保证道:“爷爷先走了,过几天再来看你,你放心,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蒋东升听着脚步声离开,过了良久才慢慢睁开了眼睛。蒋老对他的态度没有丝毫变化,跟以前一样,蒋老对他要求严厉,但并不溺爱放任,而且刚才明明有机会询问苏荷的事,老人却没有提起只言片语……蒋东升无意识的盯着阳台上的花瓶看,里面插着一把没有名字的野花,是昨天夏阳来的时候给摆放的,说是多几分生机。

蒋东升盯着看了很久,好半天才让心里那股浮躁的气息平静下去,或许,关于苏荷的事,他需要找爷爷好好谈谈。如果说他和蒋家还有一丝挽回的机会,那么就只有这一件事了。

蒋东升渐渐“康复”起来,他身体素质好,很快便能自己坐着在病床上看夏阳送来的新剧本了。夏阳坐在一边给蒋东升削苹果,他对于剧本出问题的事情,还是要负些责任的。

夏阳之前凭着记忆找了几个以后比较有名的编剧和五代导演,并不顾其他人的反对,硬是把还在大学读书的几个学生挖掘起用了来拍摄电影。电影剧本政审没过的原因也是因为这几位新人太过于大胆,部分台词涉及了敏感内容,

大学生的思想总是活跃一些的,80年初又流行拍摄所谓的伤痕电影,这几位新人大着胆子狠狠地“伤痕”了一把。夏阳怎么也没想到,那位日后在国际上十分出名的大导演,他选用的剧本竟然是《苦恋》。

《苦恋》是一部在当时十分惹人争议的电影,讲述的是一对侨居海外的画家夫妇在新中国诞生的时候,毅然决定重返祖国的怀抱,他们的孩子也跟着归来,在这个听父母说了十五年恋恋不忘的土地上成长为一个漂亮的姑娘。

这双爱国华侨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受尽迫害,他们的女儿也苦难重重,华侨夫妇重病弥留之际,让老友转告女儿,只说他们已经坐船离开,让女儿坚持住等他们回来接她。女主人公坚信父母还在,哪怕受尽磨难,也依旧苦苦等候。她的丈夫胆小懦弱,离开了她;她的朋友心肠狠毒,屡次陷害她;她信以为依靠的家庭,也没有保护好她……

上面那些跟其他伤痕电影基本类似,并没有什么好争议的,错就错在他们胆子太大,竟然写了下面的结局。女主人的父母凄惨离世,并且在雪地上爬出一个大大的问号,在那场政治运动结束之后,女主人公执意出国寻找父母,受到挽留时她反问道:你们爱祖国,可是祖国爱你们吗?

正是这段台词,成为政审不能通过的原因。

这部《苦恋》在内部放映的时候就没有通过,后来改名为《太阳和人》才在部分地方上映了一段时间,并没有全国播出。夏阳记得的也是它后来的名字,所以看到《苦恋》这个名字也没有多留意。

他之前是和蒋东升分工合作的,主要是负责电影里的服装,尤其是蒋东升“受伤”之后,便由那几个大学生全权负责电影的事。而且夏阳太信任那几个年轻编剧和导演在日后的能力,任由他们自己去挑剧本,只求能植入一些苏荷以前生活过的场景。现在想来,幸好在剧本阶段就被人指出错误,如果拍摄好了,在内部放映的时候没引来太大的争议那才是真的麻烦了。

政治这种事情是很敏感的,这样一部电影,□和中宣部很有可能会认为是路线上出了问题,到时候追查下来,受到批判的可不止那一两个大学生了。夏阳模糊记得当时直到他读大学的时候,这部电影还是禁演,并且报纸上还有批判它的文章出现。

蒋东升也只负责了前期的海报宣传便“重伤”住院了,他翻完之前的那个剧本,这跟当初那几个大学生跟他说的并不完全一样,内容涉及的太过敏感,如果他当时看了,一定不会答应的。尤其是到结尾部分,看的蒋东升都有些啧啧称奇,“这几个人没接受再教育啊?关了几天才放出来的?”

夏阳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道:“没有,剧本问题发现的早,没有太多人知道。只是有点奇怪,剧本一般不需要太严格的政审的,一般走过过场,也不知道谁帮了一把……”

蒋东升愣了下,他忽然想起蒋老那满头斑驳的银发,连他父亲都认出海报上的女演员和苏荷相似,爷爷又怎么会觉察不出来呢?能暗中帮他们一把的,也只有蒋老爷子了。他把苹果掰开分给夏阳一半,自己咬了一口,边吃边翻开那本改了内容的新剧本继续看,胡乱岔开话题道:“谁知道呢,不过那帮内部政审的那老头也够烦人的,一堆的毛病,整天取缔这个、取缔那个的。”

夏阳对此还是心有余悸,皱着眉头道:“这次事情也很麻烦,幸好霍明他们在一边帮着,要不然真有人被关进去接受教育了。”要不是关键时候霍明他们几个拉了一把,估计这些日后赫赫有名的大导演、大编剧都得进去轮流住上几天了。

蒋东升乐了,道:“那等我出去好好谢谢他。对了,我爸不是挺喜欢那个李小瑜的?他没帮把手?”

夏阳不知道该怎么去说这件事,蒋宏毕竟是长辈,他照实说了,只是语气干巴巴的。

事情很简单,跟蒋宏以往的作风十分相似。蒋宏原先是十分照顾剧组的,但是他在听李小瑜打电话说了之后,还是迟疑了。蒋宏以前受过罪,现在风气还紧,他并不愿冒险。李小瑜对此很是有几分失望,不过这部电影是她最快的成名机会,哪里舍得放弃,对蒋宏更是主动了几分。

蒋宏却是怕了,对剧组也不太热衷起来。

夏阳说的生硬,蒋东升却是眯起眼睛把这事儿当成笑话来听,他对蒋宏这个父亲早就不抱任何希望,听了也只挑了挑眉头,眼神里多了几分不屑。

夏阳倒是对李小瑜的表现多留意了几分,最后还对蒋东升道:“我没想到李小瑜还会去找他,这样容易引起争议的电影一般人早就吓跑了,她倒是胆子挺大的,还敢坚持演下去。”

蒋东升对此不屑一顾,冷哼道:“你看着吧,只怕她胆子大,想要的东西也多。”他显然是不愿意和夏阳多讨论其他女人,抖了抖手里的剧本,随意找了个理由让夏阳过来,“这个新剧本跟以前那个一样吧?真是奇怪,哪里改动了?”

夏阳过来给他翻道最后一页,道:“这里,结尾改了,台词也改了几句。”

电影的新剧本剧情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动,依旧是伤痕电影的基调,只是最后的结尾多了几分希望,台词也略微改动了几句。

结尾是女主角因为要照顾自己重病的儿子,未能出国去寻找父母,但是她带着孩子在海边抛下了一个玻璃瓶,里面写着她给父母的一封信,只希望能隔海传递过去。

影片的最后用了浪漫的手法,渲染出女主角以后会过得幸福,就像是她亲口说的那句台词一样——

这里是我生活过的地方。

有的人,将在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寻找到属于他们自己的幸福。

而那句引起争议的敏感台词,也被夏阳简单修改成了一句话,通过那个被抛向大海的漂流瓶一起问到了大洋彼岸:父亲,您现在还爱着您的祖国吗?我盼望着您能回来相见。

夏阳把这部电影改名为《乡恋》,他的目的很简单,只为了呼唤远在异国的苏教授,希望他能看到这部电影,能赶来看望他的女儿和外孙。

12月底,改名为《乡恋》的电影剧本内部政审报告摆放在蒋老的办公桌上。

1月初,电影剧本通过,正式开拍。于此同时,蒋东升身体逐渐康复,顺利办理了出院手续,并未耽误最后的期末考试,成绩优秀。

小剧场:

“漂流瓶内随信附照一张——外公你好”篇:

苏教授:哦哦,这个就是我的外孙吗,真是长得……呃,跟苏荷小时候一点都不像啊。

蒋老(得意):仔细看看,东升这家伙还蛮可爱的嘛!

曾老爷:夏阳!!你快给姥爷回家,你这才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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