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现代拍卖卖品一件件小心翼翼地拿出来不同,此时的英格兰所有拍卖行对待文物很是潦草——只是简单地将所有的卖品放到不同的货架上,推出来,全部放在台前。
“这么野蛮。”章片裘皱起眉头。
“卖货嘛。”琳娜轻描淡写耸了耸肩,“碰坏了,便宜点就是。”
也是,莫说这只是个地下拍卖行,就算是大名鼎鼎的大英博物馆,当年摩索拉斯王陵的雕塑和壁画,也临时存放在柱廊下方的木棚里,好多年。
风吹日晒,坏了不知多少,又被偷走不知多少。
“这唐人货挺多啊,有三成是东方古物。”
“瓷器可以拍点,其他……我是没谱,太陌生了。”
“今天早上的报纸,你看了吗?大英博物馆预判僧格林沁会大卖,破了北京,东西就会疯狂涌来。”
一份今天早上的报纸开始在买家手中传递。
大英博物馆第一次预判战事,给了这些买家接下来的投资方向,东方古物肯定是接下来几十年的重头戏。
“这红颜酒馆的老板有些魄力,这是要提前抢占东方古物的市场。”
“抢占……不好说,这得亏好些年,能不能扛住可不一定。就那些字画,谁知道真假?”
“珠宝倒是可以入。”
当整整五个货架被推出来后,现场小小的骚动了一阵。
与现代拍卖总是坐得很有秩序不同,此时英格兰拍卖,不管是拍卖行的拍卖,还是民间地下拍卖,都没有固定座位。立几张高脚桌,围成半圆,举起酒杯喊价。
放在第一排的是拍卖界的老朋友:亚述古物。
由于过于庞大,推上来时,浮雕与浮雕之间差点撞上。
“小心!”章片裘只觉得心顿时提溜到了嗓子眼。
亚述文明,流淌于今伊拉克境内的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之间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是和古巴比伦文明齐名的伟大文明。
来自公元前870-620年之间。
光这个年岁,就知其壮阔和稀有。
浮雕之于亚述,相当于雕塑之于希腊,是人类艺术当之无愧的瑰宝。
此刻,就在被推出来的是,哐当一声,撞了下。
这让同样有着悠久文明的章片裘,觉得心在这一刻仿佛撕了下。
他仿佛看到了中国的浮雕,被八国联军野蛮切割下来后,一路碰碰撞撞的模样。
“这货还行呢,挺大,长五米,宽三米有余。”
“就是国王帽子那,有点破损。”
“看着,雕刻的是战事,这个好,好卖。”
买家们你一言我一语,交流了起来。
“20英镑!”一人率先喊价。
“23英镑!”另一人紧跟而上。
章片裘只觉得血液涌上又凉透,让他震惊的不仅是浮雕上,国王的面容目光炯炯,前有马夫开道,后有侍从遮阳,战马带有马护,战车轱辘全是战钉。
原本,它应该位于巨大皇宫墙壁石板上,此时却被粗暴割开,出现在遥远的英国酒馆地下拍卖行。
而是这些买家对诸多文物的知识储备,竟如此丰富。
“我们不买吧。”琳娜说道,“太大了,没地儿放,估计会拍到80英镑。”
“80英镑?!”章片裘很是愕然,“这么少?!”
这可是世界级的文明瑰宝,且这文明早已消失,被切割而来的,卖一块,少一块。
“啧,这东西也就80英镑。”
“琳娜,你带的鉴宝师傅不够专业啊。”
“唐人,第一次见世面吧。”
周围几个买家早就看章片裘不顺眼,对着琳娜挤眉弄眼的,嘲笑道。
“亚述浮雕卖了很多年了,这种行情的,大概就这个价。”琳娜解释道。
地下拍卖行的烛火,透过四周斑斓的玻璃,光线四处漫开来,章片裘站在这片光影中,看着这满屋子举着酒杯喊价的买家们,被此时欧洲人对文物的了解程度,深深地震撼到了。
是啊,大英帝国四处征战已经百余年。
对于老百姓而言,哪怕只是酒馆老板娘的琳娜,对这些都耳濡目染。
他的目光无意中与远处一双锐利的明眸对上了。
那是温默的眼,此时脸上也露出了惊愕又悲凉的神情,看着这些精明且精通的买家。
一旁的温行鹤则依旧保持着微笑,只是眉眼也挡不住悲伤。
此时的英国,对艺术已经很是了解。
而大清国,艺术虽已抵达巅峰,老祖宗的审美足以傲视全球,可老百姓却活在水深火热中。
而接下来,那一口又一口的鸦片,将在溃不成军的战争中,席卷整片大地。
“油画,买吗?这个价格合适。”琳娜用手肘推了推章片裘。
“琳娜,你确定这个唐人懂油画?”
“喂,唐人,你见过油画吗?”
“瞧,他们就那种墨画,油画……没见过吧。”
“唐人,你们不允许自由贸易,是不是国家也不允许孩子们买画笔?”
“他们没画笔吧……”
周遭的人哄笑了起来,尤其是那几个没拍到珍品的,笑笑章片裘,也能解解气。
“自由贸易?怎么,林则徐没把你们烧明白?”章片裘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低沉有力,不卑不亢中,透着讥讽。
周围几人立刻安静了下来。
林则徐,这个明白他们是极其熟悉的。
他们口中的为了贸易自由的战争,正是第一次鸦片战争以及正在展开的第二次鸦片战争。
1860年,林则徐已经死亡了整整10年,而1839年虎门销烟,也过去了整整23年。
“林则徐……那个一把火烧了我们几百万斤鸦片的大清国人吗?”
“是,杜莎夫人蜡像馆,我还去看了呢……”
这个名字一出口,刚刚还哄笑讥讽的人顿时有点接不上话。
林则徐,这个名字与成吉思汗、僧格林沁一样在欧洲很是有名。
而林则徐的蜡像,则在杜莎夫人蜡像馆公开展出。
要知道,当时的法国王室成员、伏尔泰、卢梭,以及美国的诸多政治家、科学家等,都被创作了蜡像。
而林则徐的蜡像,在1842年,被放在门口最显要的位置被展出。
当时的宣传语:250万英镑英国财产的销毁者。
远处的温默关注着这边的一举一动,见围着章片裘的白人有几个面露愠色,有点剑拔弩张的架势。
她上前一步,想要过去。
温行鹤拉住她,摇了摇头,“不要忘记我们的目的。”
温默欲言又止。
“就算是打起来,你我不去干预,就是普通的斗殴,若是干预,潘尼兹馆长那边就不好进展了。”温行鹤耐心解释。
温默点了点头,后退了回去,只是余光依旧紧盯着章片裘这边。
“不知道他搞得定吗?都是白人,他何必在那逞口舌。”她嘀咕着。
“他搞得定。”温行鹤摸了摸胡子。
作为忠仆,他最擅长的便是识人,眼前这个三十出头的唐人看似张狂,但显然说话松弛有度。
果然,他怼了这几句后便没有再继续,而是看向了台前,并放下了酒杯。
这个动作让周围那几人好奇地看向展示台,只见此时的展示台正在往下撤走放置亚述古物和中世纪油画的空架子,将放了五张大清国字画的悬挂架,推了上来。
“大清国字画……便宜倒是便宜,可是……不懂啊。”
“也不便宜了,3英镑呢,若是假画呢?”
“沈铨,不认识。”
买家们莫说识别中国山水画了,就是‘沈铨’的名字,也是念不圆的。
3英镑,100只大鹅的价格。
“3英镑!”
“3英镑第一次!”
“3英镑,有人拍吗?来自大清国的字画一幅!”
果然,字画推出来后,原本热闹的竞价场面瞬间冷淡了下来。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并不出手。
“你不是要吗?要我喊价吗?”琳娜低声问道。
“等等。”章片裘压低声音。
手里虽然有五个金锭,但要用这些钱尽可能买更多的中国珍品,每一个子都要花在刀刃上。
若急着喊价……
此时,周围的人都用余光看着他,这个全场唯一的大清国人,若他表现激动,他们便跟。
可这大清国人,皱着眉头看着这字画,一脸不满意的模样。
“最后一次喊价,3英镑!”
“最后一次喊价,3英镑!”
“最后一次,若无人跟价,则下一幅!”
当时,还没有‘流拍’的说法,而是简单地直接取下卖品。
“不跟?再不跟,就拿下去了。”琳娜有些焦急,用胳膊肘怼了下章片裘。
而章片裘则纹丝不动。
“下一幅!”展台那高喊的声音,让那些偷偷瞟章片裘的买家,冷笑了声。
他们庆幸自己,没有蠢到出手。
“那大清国人都看不上,看来这字画很一般。”
“这种打牙祭的字画,本来就是用来过过场子,谁卖谁后悔。”
大家低声议论着。
当第二幅开始喊价后,大家喝酒的喝酒,闲聊其他展品的则将目光放到了后面那排架子上。
“最后一次,若无人跟价,则下一幅!”展台上喊价的是个白人,语气有些不耐烦了。
余下那几张都是沈铨的作品,第一幅流拍的话,后面的哪怕有人拍,也绝对卖不出高价。
“拍。”章片裘低声说道。
“3英镑!”琳娜举起酒杯,高声说道。
“哎,你怎么拍呀?这不值得!”章片裘声音颇大。
以章片裘的身份,他只能给雇主琳娜提供鉴宝资讯,没有资格参与拍卖。
这是他为什么一定要拉着琳娜的主要原因,在歧视严重的欧洲,琳娜必须代替他来抛头露面。
他知道,做做样子,尽可能让其他人不要跟拍,边说着,他偷偷抓住琳娜的衣服。
但没想到,他与琳娜会有如此默契,衣服刚抓住,还没来得及扯呢。
琳娜高声斥道,“我想买就买,花你钱了?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吗?”
周围人纷纷似笑非笑地看着章片裘,又看了看琳娜这个愚蠢的女人。
“3英镑呢,这画……”章片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还装模作样地看了眼温行鹤与温默。
“呃,倒不是假的,但是……不值3英镑,这太贵了,夫人,您开酒馆赚钱不容易,这……”
“怎么,觉得我花不起?3英镑而已嘛,我买来放到卧室,再多嘴一句,就给我滚出去!”琳娜仿佛被惹怒了,她瞪着章片裘。
随后,举起酒杯,“别喊了,如果其他人不要,余下这四幅,我都要了,12英镑,记我账上!”
真是个没脑子的、赌气的漂亮寡妇呢。
众人笑了起来。
12英镑,拿下沈铨四张画。
2006年,他的《百鸟图》拍出242万元高价,那可是06年。
而到了2014年,他的《荷塘月色》以420万落锤。
至于鼎鼎大名《松溪群里图》,则拍出2800万元高价。
此时,这三幅图,其中一幅正是《松溪群里图》。
章片裘微微眯眼,想看清楚点。
不对,这应该是比《松溪群里图》画工更飘逸的精作!
“成交!”
展厅内响起嘹亮的落锤,以及众人哄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