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位神秘莫测的“长孙夫人”下榻民宿的半个月后,国内收藏圈子起了一点小小的骚动。
这骚动的来历其实也颇奇妙。据说是源于一次纯粹的意外。那时金陵博物馆召集了国内有数的寥寥十几位丝织品非遗技艺传承者,打算在这个绝对高端而私密的手工业圈子里推广新式技术的应用。而在最顶端的手工艺人彼此交流时,博物馆官方人员呈上了一份由某位“长孙夫人”赠送衣物的样品,供诸位欣赏。
具体欣赏的细节,外人便不得与闻了。只知道那十几位德高望重的工匠在鉴赏之后大为震撼,其刺激之深刻猛烈,甚至能让诸位业内身份甚高的手艺人放下身段,亲自向博物馆方面询问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长孙夫人”。
往日圈子里交流,也从没有听说过这一等人物啊?!
博物馆转交了他们的请求。但这样高深莫测的人物当然不是轻易能见到的,按官方返回的说法,这长孙夫人还额外担任着大唐投资集团总裁的职务,琐事繁杂日理万机,并不太有时间料理丝织品工艺上的业务;即使很想与国内圈子中最为顶级的手艺人切磋交流,而今也不得闲暇,只能另寻时日,逐一见面。
简单来说,要想拜见高人,诸位还得先等个号。
这种近似于饥饿营销的手段,原本是高端圈子里吸引客户常用的技巧。而今亲自品尝到这熟稔的pua技巧,诸位圈子里的顶尖高人本该感觉莫大的羞辱。但圈子里也有圈子的规矩,高明的工匠们当然有自己的傲气,但在更为精妙高深的技艺之前,也应当折节下礼,表示出应有的敬意。
那件衣物样品未必比他们的大作更精细,但经纬纵横中的某些技艺,却似乎近似于失传的中古时代工艺……在失传的工艺前保持谦卑,难道不是匠人们的义务么?
所以圈子里的巨佬并不觉得有什么。他们老老实实登记排队,同时调动自己从业以来所有的人脉,试图打探这位长孙夫人的消息。
不过,这种打探并没有什么收获。高端收藏界对夫人一无所知,只晓得她是从天而降的神秘富豪,经营着一家资金雄厚却不知来历的投资公司,涉及的业务范围空前广泛,但公司的本体却又浑然不知底细,甚至摸不透资金的来源——等再要细查下去,便往往会被某种隐伏的神秘力量模糊掉信息,终究不了了之了。
如此大费一番周折,最终只有寥寥几个幸运儿搜集到了有用的线索。譬如,某位痴迷丝绸收藏的大家颇为惊喜的发现,他侄媳妇的表外公的三孙子,居然便唤做李哲。
……世界有时候也挺小的,对吧?
因为这样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李哲终究还是拨通了长孙夫人的电话,请求能登门拜访。而相对于传闻中的高冷神秘,亲自与他通话的夫人却显得格外的随和。不但邀请他立即到家中用茶,还特意询问他的口味,方便安排茶点。
到下午两点,李哲拎着他那位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委托转送的一份珍贵礼物,上
门答谢夫人的好意。
他几个月没有靠近过林貌的住处,如今险些认不出这块郊外荒僻的野地了。风投资金不计代价的投入展现了惊人的效果,通往郊外的公路被全部拓宽、加固、铺平,所有关隘全部铲除,交通设施一律改造,以供大宗货物的顺利流通;而以林貌小楼为中心的方圆五六里地,则尽数被高耸围墙紧密包围,由专职保卫人员轮班看守,阻隔了一切外界窥探的可能。
不管风投资金的眼光如何奇葩,在几个月的修缮维护之后,这里至少看起来还真有点高端场所的气质了。
李哲拎包跨进大门,刚好遇见了从围墙内出来的林貌。能在此地见到老同学,倒让李哲微微吃了一惊——他听说那个“大唐投资集团”为了买下这块野地,以极为慷慨的手笔给林貌开出了一个决计无法拒绝的价格;但想不到天降横财之后,林貌居然还不忘初心,衣着朴素出行低调,只是带了一身的——
猫?
李哲直溜溜瞪着大手子,以及他左肩右肩,乃至胸膛上各趴着的三只猫。
黄狸花、黑狸花、三花,倒真是种类齐全,各有特色。
“你这是……”
大手子仿佛相当尴尬:
“我出来走走。”他嘟囔道:“顺便遛个猫。”
听说里面办的是猫咖项目,现在看来倒所言非虚。但溜猫……猫也需要溜吗?
李哲疑惑的目送林貌走远。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于专注了,被长久凝视的那只三花猫略为不安,挣扎着从林貌的左肩上调整了一下姿势。林貌被猫爪刺痛,哎哟一声:
“公主,请不要乱动——”
李哲愈发迷惑了:
这猫难道叫公主不成?啥古里古怪的名字呀!
为了接待所谓的“高净值用户”,风投公司在林貌的郊外小楼上消耗了无可计数的资金,从内到外做了极为彻底的翻修,消磨了一切破旧与寒酸的痕迹。以至于李哲被保卫人员领入房门,一时居然都认不出这个时常拜访的地方了。
房屋老旧的框架倒没有过大的变动,但整体装修却做了翻天地覆的变更;原本空旷的空间以屏风、珠链与铜镜隔断,乏味的陈设则尽数以丝织品、瓷器替换,精细巧妙的工笔山水铺洒挥舞,巧妙遮掩住毫无品味的壁纸——在大手笔翻新之后,这个小小的阁楼不再像是乡下随处可见两千块可以租一年的自建房,倒更像一个精致细美、古风盎然的闺房了。
……当然,与长孙夫人赠送的丝巾风格一致,屋中陈设的物品虽然没有那种顶级艺术品的张扬,但其质感纹路,仍然毫无疑议的昭显了它们的段位——简单来说,只要不是傻子,都能一眼看出这些顶尖器具的价值。
能随意将如此之多高端奢华的器具作为摆设,这位“长孙夫人”又究竟是何许神圣呢?
在这种不动声色的滔天富贵之前,李哲隐约体会到了当初刘姥姥见王熙凤时的惶恐。但迈入房门后不到三分钟,这种惶恐就渐渐消失无踪了。这
倒不是他胆气倍增,而是负责接待的几位女性表现出了最顶尖的服务态度??[,无可挑剔的亲切与恭敬——自他打开房门到落座休憩,全程几乎不必开口说一句话,无论是拎包入座还是净手奉茶,全程衔接严密,一丝不苟,绝无丁点瑕疵可言。这样的殷切备至,足够抹消一切的顾虑
此外,虽说李哲不懂品茶,但那茶水可真是清香适口、回味悠远,也绝不是一般的种类。
他静静等候了半刻钟,便听到前面珠链叮当作响,悦耳清脆;两个侍女左右护卫,三个侍女各捧一只猫咪,簇拥进来一位一十余岁的女子。
相较于屋中品味绝高的装饰,长孙夫人本人的衣着便似乎不甚起眼,只是简简单单一袭素色长裙而已,甚至与四面的侍女相差无几;但当夫人垂首向李哲莞尔微笑时,那一瞬间的容光灿烂、璨若晨星,却足以掩盖一切衣香鬓影的华服珠饰,令人色授魂与、不可忘怀。
这并非因为容颜的震慑——当然,长孙夫人的容貌亦无可挑剔,但相较于精致端丽的容貌而言,更为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那种可意会而不可言说的超凡气质,某种独属于绝世人物的高远气度;当她注目凝视时,对方所感受到的并非对容色本身的倾慕,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震慑,源于精神内的本鞥,而非浅薄的生理。
她快步向李哲走来,高远超脱的气度转为亲切随和,瞬息中笑容盈盈,令人见之如沐春风。李哲有些受宠若惊,赶紧起身主动伸手,向长孙夫人致意。
但说来奇怪,分明是这样气质不凡的人物,却似乎在最基础的礼仪上稍有生疏;等到李哲的手都伸到了面前,长孙夫人才微微一愣,赶紧回握住了他的手,颇为僵硬的摇了一摇——而与此同时,紧随在夫人身后的几个侍女,以及她们手上无辜的猫咪,都一齐瞪大了眼睛,那一瞬间神色惊悚之至,仿佛这简单的握手竟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引发了强烈的精神冲击。
但主家在前,她们也不敢多说什么。而长孙夫人亦顺势回握,拉着李哲在屋中陈设的软榻上坐下,以极为温厚的态度殷殷寒暄。
长孙夫人所知广博,其旁征博引之高妙流畅,言语之体贴入微,俨然是《世说新语》中玄谈高士的风范,仅仅只言片语,便能令人心神俱畅,闻之忘俗,不能不令李哲大为折服——说起来,在基层打转的寻常人物,又哪里见识过这种由顶尖家世、政潮周旋磨砺出的顶尖话术呢?
要知道,以当年太上皇尹、张一妃的尖酸刻薄,隐太子及齐王与李一那势同水火的尖锐矛盾,长孙皇后都能在这风波诡谲的后宫长袖善舞,尽力斡旋弥缝,与秦王府同进同退,将天家岌岌可危的亲戚关系勉强维持到武德九年,而没有留下遗羞后世的丑闻——这一份周旋折冲的功力,又岂是寻常人可以想象?
李哲自然也不能抵挡如此谈吐中的魅力。但他好歹还记得那位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的郑重嘱托,在言谈的间隙稍稍打探了一下长孙夫人——或者说,“大唐投资公司”掌权者——的真正来意。
夫人倒也十分爽快
,直接回答了问题:
“我接受了李主任的邀请,到此处考察市场,顺带调养身体。”她左右环顾,意态颇为闲适:“以李主任的建议,在这里开设一家经营高端手工工艺品及成衣裁剪的企业,似乎还是相当合适的……”
李哲微微一愣:
“经营奢侈品么?”
不错,奢侈品。
这是数月以来,以疗养为名迁居小楼的长孙皇后渐渐熟悉了现代生活之后,李先生谨慎提出的建议。
这个量身定做的计划综合考虑了大唐朝廷的特点,充分利用了奢侈品所能拥有的一切优势——隐秘、小规模,以及高利润;符合当下一切的要求。
“仅就几十年来的市场论,奢侈品行业几乎是长盛不衰的现金奶牛,广受青睐的投资标的。”李先生轻言细语的向皇后解释:“最为成功的顶尖品牌,甚至能在金融市场获取数万亿的估值……当然,这样庞大的资本怪物,是数十年如一日繁琐复杂的金融操作所缔造,不是轻易可以企及的。但无论如何,一个小众而定位精准的高端奢侈品,谋求上百亿的市值,应该不算为难。”
听到“百亿”这个数字,即使是长孙皇后,那修长细美的眉毛仍微微一颤。
眼见皇后有所意动,李先生也颇为振奋。他摊开文件,一一为讲述奢侈品行业无与伦比的优势——不同于年轻简单,有时还过于天真的大手子;眼前这位可真是随着皇帝从刀山火海中厮杀过来的人物,在交锋时便绝不能稍有怠慢。有鉴于此,李先生仔细铺陈,解释得也极为全面。
相较于复杂而高深的现代生产,奢侈品行业可能人类世界上最后一个手工时代传统统治的保留地;而对于在现代社会茫然不知所措的大唐朝廷来说,还有什么领域能比这样的老古董更加合适呢?
你真要让长孙皇后料理什么科技产业,那才叫麻爪呢。
至于奢侈品行业所鼓吹的什么“高端手工”、“顶级审美”,什么几十年历史积累而成的高耸门槛,那在数百年关陇世家的积累之前,就更不值一提了——要知道,而今大唐皇室内所拥有的织工、匠人、马官牛官等等,那多半可都是隋炀帝时代的残余,昔日大隋光辉盛世的一星半点。真正意义上的杨广严选——只不过是用屠刀选出来的。
你可以批判广大帝的品行,但你总不能怀疑他挥霍无度的审美,以及视人命如草芥的残暴。
当然,若以历史原有的轨迹,在贞观初年大幅削减宫廷用度之后,这些以金山银山豢养的高妙工匠会被遣散回家,各安本分;由广大帝倾尽一切心血锻造而成的种种惊人工艺,也必将随着匠人而星流云散,从此湮没无踪,仅留隋宫的余迹供人凭吊——这自然是节省开支的善政,但偶尔回顾昔日巧夺天工的造物,也难免会感到不可释怀的遗憾吧。
这些工艺当然是鲜血浸染的丑恶罪证,但它同时又的确是美得不能割舍的珍宝,倾尽心力的智慧结晶——人类的创造,往往便如此矛盾。
而现在,
消弭矛盾、两全其美的法子终于出现了。大唐当然供养不起这些穷竭物力、娇贵之至的工艺;甚至组织也很难一直掏钱赞助这样的奢侈遗产(想一想广大帝生平的爱好,你就能明白这些工艺挥霍到了什么地步);但现代世界不是有无穷无尽且穷极无聊的阔佬么?与其让他们挥舞着钞票心甘情愿的被稀奇古怪且毫无特色的皮包香水收割一茬又一茬,还不如引导他们支持这工艺历史上奢侈的小小爱好——同样是捞钱,后者可要有价值得多,对吧?
——再重复一遍,广大帝的审美品味是绝对不容置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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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仅凭工艺与美感,还是很难在高端圈子里立足的。”李先生很谨慎的说:“某种意义上,奢侈品品牌地位的确立,与其说是质量上的优劣竞争,倒不如说是高明营销手段长久的积累。”
“营销手段?”
“是的。”李先生道:“营销手段非常重要……我们可以为殿下雇佣最顶级的营销团队,但奢侈品的经营自有其特点,其中分寸的掌握,不是寻常品牌可以轻易拿捏的。”
他稍稍解释了几句。简单来说,一般的消费品总是倾向于迎合目标客户;而奢侈品则不同。高端奢侈品价值的确立,恰恰来自于对客户的轻视、打压、乃至慢待——通过一整套复杂而精密的流程,消解客户的个人价值、动摇客户的自尊、瓦解旧有的价值体系,使客户处于某种若有若无的自卑之中,才能对品牌生出莫须有的仰望感。
只要对品牌生出了崇敬与仰望,再掏钱就容易多了。
以这种打压式的思路为指导,才会衍生出奢侈品界古怪的销售现实——趾高气扬的店员、常年缺货的专卖店、买一件正品需要附带着清空半个商店的配货制度。把这些玩意儿看成服务,恐怕很难接受;但如果视为pua手段,那便瞬间豁然开朗了。
长孙皇后以手支颐,专注凝听李先生的解释,绝不稍有打断。在仔细斟酌了每一句话后,她缓缓开口:
“我不太明白先生的意思……但如果以先生所说,这‘营销’是以精密仪式包裹厘定尊卑的用心,借助礼仪区隔上下,那岂非——岂非是儒皮法骨,外孔孟而内申韩,潜移默化的叔孙通之术么?”
李先生微微一愣,而后露出了微笑。
“殿下聪慧之至。”他轻声道。
——不错,这种以精致礼仪、高端流程、巧妙话术来打压自尊、摧毁价值、厘定尊卑的手段,难道是奢侈品业原创的技术么?不不不,这不过是奢侈品产业从人类古老的权术中窃取到的一点精华罢了……除了血淋淋厮杀的权力场,还有哪里能把定尊卑、明高下,打压、折辱、歧视、迫害的技巧,研究得这样炉火纯青,惊世骇俗呢?
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无论《商君书》,还是《君主论》,人类的权术研究到某个阶段,思想总是相通的。
奢侈品常常以自身若有若无的贵族印记为标榜。但某种意义上这标榜或许也其来有自——某些成功的品牌大概还真从他们昔日的贵族主人身上学到了一点牙慧,足够应付满世界的有钱人。可还是那句话,这个世界上最擅长以礼仪与规矩来厘定尊卑上下的,最擅长pua他人的,难道是那群搞皮具香水的奢侈品商人?
这点粗浅的手段,叔孙通博士在汉高帝时代就了然于胸,并成功运用。
而千余年皇权传承下来,最为精通这些技巧的,恐怕也只有坐在小楼中的帝后了。
李先生的笑容愈发灿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