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郡王的目光中除了淡淡的敌意,还有想要看进人骨子里的探究,委实让人难以招架。纪新雪到寒竹院大门时,先看到正站在门口的虞珩,然后才顺着虞珩的目光看到正背对着寒竹院大门,昂头挺胸,背影怎么看怎么僵硬的钟十二郎。“表兄!”纪新雪对着虞珩点了头,先喊远处的钟十二郎,对转过身的钟十二郎招了招手,才侧头问虞珩,“你怎么在这里?”虞珩垂下眼帘,胡乱找了个理由,“青竹说这里风景好。”纪新雪下意识的环视四周。风景?是指门外光秃秃的土坑,还是门内的孤独的两颗小树?没等纪新雪追问下去,在原地等了片刻的钟十二郎已经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了过来,羞涩的对纪新雪笑了笑,“表妹”。纪新雪有点尴尬,平日里听四娘子喊他阿妹和听钟十二郎喊他表妹,竟然是完全不同的感觉。他轻咳一声,为钟十二郎介绍他身边的虞珩,“这是安国公主府的小郡王,也在寒竹院读书。”然后又对虞珩介绍钟十二郎,“这是我表兄。”钟十二郎立刻对虞珩长揖,“小郡王”虞珩满脑子都是纪新雪介绍他的时候说了一长串话,介绍钟十二郎的时候却只有短短的五个字,亲疏远近已经展现的淋漓尽致,再也没有心情观察钟十二郎,只敷衍的‘嗯’了一声。纪新雪想着钟十二郎不会无缘无故来找他,定是有话要与他说。见虞珩仍旧没欣赏够寒竹院门前的风景,便以目光暗示钟十二郎与他到门外去说话。走出寒竹院后,纪新雪忽然感觉到不对劲,猛得回头,发现虞珩正垂着头,悄无声息的跟在他身后,竟然有几分可怜巴巴的样子。看到这样的虞珩,纪新雪立刻想到最近很反常的英国公府,心中顿时生起警惕,却碍于钟十二郎在这里,不能问的太明白,只能尽量委婉的措词,“你……心情不好?”受委屈了?所以才会在寒竹院门口处看风景。虞珩眼角余光瞥见纪新雪和钟十二郎几乎要贴在一起的衣袖,眼中的沉闷更甚,重重的点了下头。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纪新雪见过虞珩各种各样的情绪。虞珩内心的情绪很丰富,但他表现出来,让别人看到的情绪却极淡。他极高兴的时候,也不曾大笑过,只是偶尔会在左边脸上浮现个小小的梨涡。能让虞珩承认不开心,在纪新雪看来,已经是虞珩受了天大委屈的表现。纪新雪捏了捏腰间的软鞭,决定与钟十二郎长话短说,直接省去寒暄的过程,“表兄特意来找我,是有事吗?钟十二郎眼中闪过失望,忽然想到从嘉王府回家后,钟戡对他说的话。想让表妹嫁回钟府只是姑母一厢情愿,大王还没有答应。如果他想娶表妹为妻,就要加倍努力,起码要金榜题名,才能让姑母有脸去与大王开口。父亲告诉他,表妹是王府贵女,有无数比他更好的选择,就算他在殿试上被点为头名状元,也未必能入大王的眼,过早的产生不该有的奢望,对他,对表妹,都不是件好事。不如忘记姑母的话,只将表妹当成表妹。原本钟十二郎还很不甘心,总是想起那日在王府中,表妹对他们成婚后的生活侃侃而谈的画面虽然他不会要表妹的嫁妆养家,更不会有了表妹还贪心美妾,但哪个郎君能对如此一心一意为他着想的小娘子不动心?况且表妹还如此貌美。听父亲的交代来给表妹传话时,钟十二郎险些没能掩饰住心中的浓郁的喜悦。可惜他还没见到表妹,就被小郡王泼了盆冷水。钟十二郎躲避小郡王的目光时,很难不产生自行惭愧的感觉。不是因为小郡王身上华丽的配饰和尊贵的身份,而是为小郡王深邃大气面容和犹如青竹般挺立的身姿赞叹。这让钟十二郎很难不产生怀疑。表妹在寒竹院读书,日日都能看到小郡王这般的人物,怎么会因为姑母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对第一次见面的他产生喜欢的情绪,甚至已经计划到他们成婚后的事?见到纪新雪与他打招呼后就转头与小郡王说话,就算猜到他有话要说,也更在乎小郡王的情绪,面对小郡王时远比对待他亲昵的态度,钟十二郎终于醒悟。表妹天真烂漫,根本就不明白成婚、嫁妆、贵妾、庶子的含义。那日对他说的话,也许只是想哄姑母高兴。钟十二郎露出个苦笑,再次生出惭愧的情绪。他反省自己,难道真的因为姑母的承诺,就能将表妹当成未来妻子,日夜辗转反侧,脑中都是表妹吗?不,比起表妹美丽的容貌,高贵的身份,他更喜欢表妹那日与他说话时,仿佛全心全意信任他的模样。他愿意用他的全部,去回馈表妹的这份信任。可惜……所谓全心全意的信任,只在他的想象中存在过。事实证明父亲说的没错,表妹还小,提起终身大事未免操之过急,他将表妹当成表妹,才是对他、对表妹都好的选择。想通心结,钟十二郎再回想这些日子辗转反侧、为佳人寤寐思服的自己,哂然一笑,萦绕在心头的羞涩、期待等情绪随之散去,气度越发从容。察觉到纪新雪已经不想与他到没人的地方说话,钟十二郎也不强求,他想说的话不是秘事,让小郡王听见也无妨。“父亲今日得吏部授官,任国子学助教,我也蒙荫得到在太学读书的名额。”钟十二郎举起手腕,让纪新雪看代表太学学子身份的鸡血藤木镯,“父亲说上次去嘉王府恭贺大王喜事时,没见到你,心中总是觉得有些遗憾。可惜他任国子学助教,不能随意来寒竹院,希望你有空的时候,能去国子学找他说话。另外也是告诉你和姑母这个喜事。”纪新雪的心神马上被钟十二郎的话吸引,他狐疑的望着钟十二郎,“表兄莫不是太高兴,说错了?真的是国子学助教?”钟十二郎对同样凑头看过来的小郡王点了下头,低声道,“确实是从六品国子学助教。”说新科进士派官时,大部分人都会外放,少部分人补到中书省或是六部,官品都不会超过七品且只有状元才能在一开始就得正七品的官。相比正常情况,钟戡授官的过程只能用‘诡异’来形容。新科进士都被派官的时候,钟戡只能在家中没有期限的等待。等钟戡察觉到不对劲,准备先跑路,过三五个月再想办法从地方补官的时候,他的授官旨意却来了。不是中书省和六部而是与前者相比只能算养老地方的国子监,官品却能压这届的状元半头。吏部的水委实端的诡异。难道……焱光帝的身体情况比之前更糟糕,吏部想卖嘉王个好?纪新雪被突如其来的猜想惊出满头冷汗,连忙举起手帕去擦。钟十二郎想通后,再看纪新雪已经没有男女之思,只有表兄对表妹的关怀。他见纪新雪脸色不好,以为纪新雪被太阳晒的难受,语速不知不觉的变快。嘱咐纪新雪有时间的时候,别忘记去找钟戡,有什么难以解决的事尽管来太学找他,又托纪新雪代他给钟娘子问好,主动催纪新雪回寒竹院,喝盏凉茶再去学堂。目送纪新雪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寒竹院大门处,已经转身的钟十二郎猛得回头。像是颗小树似的种在寒竹院门口的小郡王呢?回到寒竹院,纪新雪已经没有心思再去上课。反正没了小娘子们,学堂一下子就少了半数的人。讲学博士就算肯去上课,也不会讲新内容。干脆让绿竹给他告假,然后和虞珩去冷晖院。皇宫和朝堂发生的事对现在的纪新雪来说过于遥远,就算他有再多的想法和猜测都有心无力。英国公府却只是朝臣勋贵,纪新雪起码能帮虞珩想想办法。纪新雪大步流星的走入花厅,率先坐在主位上,目光锐利的看向还没来得及落座的虞珩,“他们又怎么欺负你了?”虞珩的身形顿住,茫然的眨了眨眼睛,“没人欺负我。”纪新雪脸色转冷,弓起指节敲击在黄花梨桌面上。没人欺负虞珩,虞珩怎么会不开心?随着纪新雪沉下脸,花厅内的氛围陡然凝滞下来。远远坠在纪新雪和虞珩身后的青竹刚在门口露了下头,就飞快的将头缩回门外,顺便拦住端着茶水的紫竹。虞珩真的没觉得英国公府的人欺负他,但纪新雪非要个答案……虞珩沉思半晌,唯有将最近发生的事全都事无巨细的告诉纪新雪。后院的老夫人病了,六房的李娘子每日都在老夫人处侍疾,听说变得憔悴许多。英国公仍旧在皇陵,无召不得离开,隔三差五就会让人送些东西回长安,虞珩房中多了个紫檀木架子,专门摆放英国公给虞珩的小物件。虽然除了小白羊之外,其他东西都或多或少的配不上紫檀木架子,但虞珩提起紫檀木架子上的东西时,左边脸颊上会出现若有若无的小梨涡。国公夫人最近在拖着病体管家,虞珩每次去给国公夫人请安的时候,都能闻到格外浓郁的药味。世子夫人为在嘉王府发生的事,去专门六房东院给虞珩道歉,虞珩记仇,不肯原谅世子夫人,世子夫人也没有强求,只是垂泪离开。世子专门留在六房东院和虞珩共同用膳,言语间多是向着虞珩,埋怨世子夫人不够稳重。……纪新雪仔细将虞珩的话都记在心中,暗自分析英国公府的人有可能在使什么坏。听到虞珩说起世子和世子夫人时,纪新雪忽然起身,大步走到虞珩面前,刚好看到虞珩眼底还没彻底消散的犹豫。纪新雪伸出手指戳在虞珩肩膀上,恨铁不成钢的道,“你怎么这么好哄?”别人随便给根骨头,都能让坐拥金山银山的小狼放松警惕。要不是虞珩言语中只对世子态度软化,对世子夫人仍旧透着深深的冷漠,纪新雪都想晃晃虞珩脑袋,看看里面有没有水。被指责好哄的人无辜的抬起头,敏感的察觉到纪新雪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生气,忽然勾了下嘴角,脸颊上闪过淡淡的小梨涡。纪新雪顿时什么脾气都没有了,只能暗自庆幸,虞珩也不是一无是处,他起码还知道记仇。在遇到虞珩之前,纪新雪从未想过,他有朝一日会将‘记仇’当成一个人的优点看待。还没到下学的时候,晴云就回到纪新雪身边。今日的事,终究还是以白五娘子离开寒竹院结尾。祭酒不想得罪宫中丽贵人,特意让白家说白五娘子是被白三娘子染上怪病才会退学,而非因为偷窃同窗的手镯退学。纪新雪将从手腕上卸下的手镯随手放在矮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蠢货!只要在祭酒的‘见证’下,从白五娘子那里搜到崔青枝的镯子,在宫中丽贵人眼中,祭酒是崔氏的帮凶。祭酒居然还给白家出如此愚蠢主意,难道是怕宫中的丽贵人注意不到他?除非祭酒教给白家这套说辞的同时,已经安抚好崔青枝、路氏姐妹和梁大娘子,保证这四个人不会将‘白五偷窃被撵出寒竹院’的事往外说。”显然,祭酒没有这样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