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长平帝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形势在须臾之间彻底倒转。皇子皇女们借助地利,将朝臣们的变化尽数收入眼底,心中涌现久久无法平息的震撼。这是他们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帝王的威严和权柄。纪新雪甚至觉得,他想要给御史台个教训,还要先露出破绽引诱御史台上钩的行为很愚蠢。长平帝感受到儿女们的注视,嘴角勾起满意的弧度,目光依次看向距离他最近的人。先是站在右侧的女儿们。纪敏嫣短暂的震惊后,已经转头看向在大朝会头日来给长平帝拜年的阿不罕冰,眼中皆是炫耀,向来冷静克制的她忽然与少女的娇憨贴切。纪靖柔仍旧保持蹲在纪明通身边的姿势,正双眼亮晶晶的望着长平帝,满脸‘阿耶好厉害’。姐妹两个只顾着崇拜长平帝,完全没有以此为奋斗目标的意思。长平帝的笑容逐渐僵硬,转头看向右边的儿子们。纪屿正满脸愧疚的低着头,仿佛经历大考,发现自己的解题思路完全跟不上的学渣。他正暗自埋怨自己,为什么没想到‘闻风奏事’是前朝才有的规矩。纪新雪朝着长平帝扬起灿烂的笑容,浑身上下皆散发着让长平帝不忍直视的光芒。如果长平帝忽然拥有可以听到别人心声的能力,就会知道纪新雪的笑容,是自觉有万能的阿耶,可以躺平做爹宝的咸鱼快乐笑。可惜长平帝没有读心术,又委实不明白忽然想打纪新雪的心思从何而来,只能先将这件事放在心底,转而看向虞珩。相比亲生儿女,‘干儿子’虞珩算是最正常的人,他正专心致志的观察下方争论不休的朝臣。长平帝抱着眼不见心不烦的想法,将注意力都放在虞珩身上。没过多久,他便面无表情的移开视线。虞珩的视线落点不是正在争辩的朝臣,是偷偷抬头打量纪新雪的人。他眼中闪过的亮光也不是观摩朝臣的争论,若有所悟的光,是恶狠狠的凶光。虽然长平帝对‘虞珩时刻护着的纪新雪’的行为感到欣慰,但此时此刻,他更希望在虞珩眼中看到野心。以虞珩的资质,区区宗人府未免埋没他。如果虞珩没有因为祖上的爵位和财富躺平享受,选择在政事中上进,极有可能成为虞朝宗室中第一个‘拜相’的人。因为对儿女们的反应很不满意,长平帝顿时失去耐心。他打断朝臣们的争吵,没有立刻追究崔太师‘忽视本朝律法,张嘴闭嘴都是前朝律法’的行为。只是提醒朝臣,此时最重要的事,是决定如何处置被关押在宗人府中的人。朝臣面面相觑,委婉的询问长平帝的想法。长平帝笑了笑,给出个语焉不详的模糊答案。似乎在他心中,这件事还没有定论。纪新雪和崔太师,谁能够说服他,他就按照谁的提议处理这件事。崔太师听了长平帝的话,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他已经为保住祁延鹤付出极大的代价,忙中出错,以至于被政敌抓住难以摆脱的把柄,或许接下来几个月甚至几年都会受影响。如果不能捞出祁延鹤,便是血本无归。在崔太师的暗示下,已经被突然转变的形势吓傻的御史们纷纷表示,愿意在知道虞朝律法与前朝律法大不相同的情况下,坚持原本对安武公主和襄临郡王的弹劾。御史们的话音刚落,又收到长平帝目光暗示的清河郡王世子便肃容开口,“安武公主和襄临郡王若是伪造口供,便是欺君之罪。即使以十分之一的罪行论处,尔等也要被杖责五十,连贬三级。”此话如同当头一棒般打醒仍旧浑浑噩噩的御史们,立刻有人心生悔意,高呼,“臣要等调查取证后再参安武公主和襄临郡王!”连贬三级,等于他十年的辛苦在一夕之间消散的干净,还会得罪安武公主和襄临郡王,恐怕仕途再也没办法更进一步。崔太师目光冰冷的凝视还没来得及开口的御史,沉声道,“你们刚到御史台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们,定要深思熟虑才能开口,绝不能在冲动之下做任何决定,免得害人害己。”见其余人将嘴边的话尽数咽下,崔太师才转头看向已经摇摇欲坠的人,“童御史,你为何要在本意不想弹劾安武公主和襄临郡王的情况下附和同僚的意见?难道已经忘记,御史不得随波逐流的训诫?”童御史不敢不答崔太师的话,又不知道该如何答崔太师的话,忽然紧闭双眼倒了下去,两行热泪顺着眼角落入斑驳的鬓间。他后悔了!以崔太师的小心眼,他定会受到比杖责五十,连贬三级更重的惩罚。经过长达近两个时辰的波折,朝堂上下同于达成统一的想法。金吾卫去宗人府提正关押在那里的世家郎君们,在大朝会重新审问。主审之人仍旧是纪新雪和虞珩,其余朝臣没有得到长平帝的允许,不得擅自开口,否则皆按御前失仪论处。两刻钟后,皆重新洗漱过的郎君们如同鹌鹑似的被金吾卫提到朝堂。纪新雪居高临下的盯着跪倒在地的众人,沉声道,“不许直视天颜!不可左顾右盼!否则皆按御前失仪的罪名论处。”虞珩翻了翻口供,拿出在最开始就愿意签字画押之人的口供,“陈润之,我念你的口供,你说‘是’与‘不是’。”陈润之瑟缩了下,小声道,“是。”他是被关入太府寺中的世家子中胆子最小,也是最老实的人,同样是犯错最轻的人。即使知道崔太师和英国公就在距离与他不远的地方,陈润之也因为纪新雪的嘱咐,不敢去看两位长辈的脸色,老老实实的认下口供中的所有罪名。接下来是陈润之相同,最先在口供上签字画押的人。期间有人的口供提起祁延鹤,崔太师和英国公虽然皱眉却没有立刻出声,皆将注意力都放在脸色最红润,甚至胖了两圈的祁延鹤身上。可惜祁延鹤身边有个金吾卫,他完全被金吾卫的杀气笼罩,整个人都深陷在担心受怕的情绪中。根本就没注意到崔太师和英国公的目光。虞珩特意将崔青松和祁延鹤留在最后,选择先问崔青松。“我与祁延鹤虽然不对付,但同为世家子,肯定是要帮他。”崔青松控制住想要抬头看崔太师脸色的想法,沉声道,“是”“祁延鹤?他满肚子的花花肠子,最后肯定是要我给他背锅。”崔青松感受到背部如针刺般的目光,手指深深嵌入手掌,嗓子陡然变得沙哑,“不是。”祖父……为什么?纪新雪和虞珩相互交换眼色。崔青松是除了还没被重新审问的祁延鹤之外,唯一一个突然不肯承认口供的人。“那是什么?”纪新雪追问。崔青松不知道,他是感受到崔太师的不满,才违心否认这句话。即使已经猜到崔太师很可能是想让他给祁延鹤背锅,崔青松也无法开口。凭什么?他身为崔氏嫡房的嫡子,在家中给庶房出身的崔青浦当狗,在外面还要给英国公府的祁延鹤当狗?没门!察觉到崔青松的抗拒,纪新雪干脆的放弃这个问题,跳过所有与祁延鹤有关的口供,继续问个口供是否属实。等到与祁延鹤有关的所有口供都问完,纪新雪才回过头问之前略过的口供。只问是与不是,从不追问。果然,崔青松的回答皆为‘不是’。如此明显的怪异,让朝臣们想要忽略都难。已经开始闭目养神的白千里掀开眼皮看向最后一个没有审问的人,司空和司徒也换了个姿势。无聊到沉闷的朝堂,像是死水中砸入石头般恢复灵动。纪新雪拿着口供走到祁延鹤面前,沉声道。“要不是祖父让我去结交康阁,我怎么可能看得上他。”太多人的目光放在祁延鹤身上,不仅导致祁延鹤完全没办法保持冷静,还让崔太师和英国公的目光被埋没在众多目光中,变得不起眼。“答‘是’或‘不是’。”纪新雪不耐烦的提醒道。“是”祁延鹤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纪新雪立刻念下句口供。“康阁说让我帮个忙,我就去了。”“是”“康阁为什么定要邀请我去说服金明公主?这还不简单。因为我是祖父的孙子,还有可能继承祖父的爵位,康阁想凭我的名义邀请更多的人给金明公主施压。若是只有康阁,你看世家的兄弟姐妹们谁肯给他面子。”“……是”“好像是有风险?祖父特意嘱咐我不要靠近金明公主,也不要与金明公主说话。阿弟,我已经按照祖父的话做了,金明公主受伤肯定与我没关系,什么时候可以放我出去?”祁延鹤眼中浮现茫然,他潜意识的觉得不能承认这句话,又想不明白为什么不能承认这句话,“我……”“孽障!”英国公突然暴起,箭步冲向祁延鹤,想也不想举起手狠狠的朝着祁延鹤的后背拍过去。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愚蠢的人,当真是上辈子的冤亲债主!除了康阁和康氏女郎,总共有十个人被牵连其中,或多或少都是在家中长辈的暗示下参与到这件事中,只有祁延鹤在口供中提起他。早知今日,祁延鹤出生的时候,他就该摔死这个孽障!纪新雪默默后退,转头看向脸色铁青的崔太师,慢吞吞的道,“虽然祁延鹤和崔青松不承认部分口供,但这不是我伪造口供,是他们不肯老实招供。其余十份没有问题的口供皆能证明这点。”今日若是没能让御史台的御史们杖责五十,连贬三级,都对不起长平帝对他的大力支持。崔太师哪有心思再与纪新雪计较‘小事’,从将御史台的御史们当成马前卒用的时候,他就放弃了这些人。只要他还是御使大夫,何愁没有御史可用?这些人贬官、甚至一蹶不振,他虽然会觉得肉痛,但不会伤筋动骨。如今他只关心,以放弃御史台的御史们为代价,换取能尽快捞出祁延鹤的机会,究竟值不值得。祁延鹤从小娇生惯养,向来都是他给别人委屈,从未有过别人让他委屈的时候。刚听到英国公的斥责,他的眼泪就像决堤似的顺着至少变圆两圈的脸汹涌的落下。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哭诉这些日子在宗人府受到的委屈,后背便传来火辣辣的疼痛。第一次挨打的祁延鹤情绪彻底崩溃,完全忘记他正在大朝会,抱着英国公的大腿嚎啕大哭。全程看热闹的长平帝借着喝茶的动作低声嘀咕,“看着比除夕宫宴的‘闹年’有趣。”不知道崔太师和英国公坚持要在大朝会上重新审问这些人时候,有没有想到英国公会宁愿御前失仪,也要打断祁延鹤的‘招供’。长平帝目光转深,饶有兴致的看向崔太师。不知崔家的崔青浦,又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