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般的夜色中,背后袭来的目光格外惊悚。
但无机很快发现那双近在咫尺的狐眸并没有杀意,反而略显空洞,视线也好像根本没聚在他身上。
“在哪?你在哪?”
琉璃很是急切地放声喊着,又开始用鼻子闻嗅,失神似的从身边走过,竟完全没看到他。
望着那衫裙飘飘的绯红背影在夜风拂乱的林间漫无目标地四下找寻,无机惊讶地怔怔不语。
“是我听错了?怎么会……”
许久,她眼中火热炽烈的光沉寂下来,幽幽叹着气,呆站了一会儿,失望之极地垂着脑袋慢慢往回走。
无机瞧不出缘由,还是静静地看着,目送她走出老远,终于口唇微动。
可没等他说出那个“你”字,琉璃的背影已经化作一道血色的流光,“嗖”的在林间消失不见了。
这次他几乎没犹豫,当即快步跟上去。
林子外面还是原来的样子,本来不见的月亮又在天上现出了身影,夜色明朗而静谧。
无机不知她去了哪,却自然而然地走回了那幢宅子。
绕过院墙的时候,他又听到了熟悉的幽叹。
循声望去,水汽氤氲的池塘中隐约有个背影,不是人形,身子小小的,披着洁白似雪的茸毛,脑袋上有两只尖尖的耳朵。
她半身浸在水里,两只前爪搭着一朵盛开的莲花,正抬头望着天上银勾似的残月,背后那条蓬松的长尾巴还一摇一晃地扭着。
这是在瞧什么?
还是猜想不出,但却能让人感觉到,那天上仿佛真有什么让她等着盼着。
无机默然半晌,心中忽然生出无边的怜悯,双手合十,叹了一声:“阿弥陀佛。”
“法师,是你么?”
白狐的耳尖飞快地抖了两下,霍然扭过小脑袋望向他,黑漆漆的眸中满是惊讶和欢喜。
他知道她说的是谁,这时候更无心解释,面色和煦地走到水塘边。
这温然的样子像是让她意外,狐眸中反倒盈起疑惑,连身后的尾巴也不摇晃了,而是垂耷了下去,一副警惕的架势。
无机不知不觉已经走进了池塘里,索性就在水浅的地方盘膝坐了下来,跟她隔着不远。
白狐没出声,歪着脑袋看他,弓起的身子渐渐松弛下来,然后一下跳到他身边,把前爪搭到他盘起的腿上试探。
见他还是和颜淡色,她像终于放了心,欢快地在垂搭的衣袖间钻了几个来回,把小脑袋挨过来轻蹭着他的胸口,白茸茸的狐尾也重新摇起来。
“法师,我在这里等了你好久呢。”
白狐一副幽怨的口气,眼中却满是欢喜:“是不是又不成,这次伤得重不重,你别气,回头我再去清雩山帮你采灵药,吃了就没事了。”
说着就轻轻舔着他手背示好。
看得出,这份依恋是天长日久才结下的,可为什么之前又是刻骨铭心的仇怨。ぷ99.
无机垂眼望着她,忍不住伸出手,在那茸茸的小脑袋轻柔地摩挲。
月光下,她炯炯的狐眸明亮有神,口中尖尖的牙齿也没有半点森然的寒意,唇角微笑般地扬着,竟然说不出的可爱。
“法师,这些年来,我也修炼出好些本事呢,你瞧,你瞧!”
那白狐说着,炫耀似的扭了扭屁股,蓬松的尾巴立刻奓开,分成长长的八条,张扬飘舞着。
“妖……妖怪啊——”
河对面的桥边传来杀猪般的惊叫。
白狐闻声猛地回头,身子陡然长大了几倍,呲牙低吼,暴涨的妖气也随之迸射过去。
“不可!”
无机抬手去拦,但凌厉的妖气已经阻挡不住,瞬间就将那座石桥崩成两段,碎石飞溅。
刚才叫喊的人倒算幸运,只被碎石打破了头,劫后余生地呆了下,跟着就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无机怕她追上去伤人,赶忙用双手抱住她头颈,口中不自禁地开始念诵经文。
或许真的起了作用,白狐挣扎低吼了一阵之后,终于安静下来,身形也慢慢缩小,恢复成刚才的模样,最后伏在他怀中安然睡着了。
无机抱着她走出水塘,望着河上残破的石桥,还有远处灯火星星点点的市镇,悠然长叹。
琉璃醒来的时候早已天光大亮。
她木着脸直直坐起身,一打眼就看到坐在那一堆胭脂盒旁边的无机。
他就那样盘膝端坐在案几旁,全身上下还是初见时的一尘不染。
瞧那样子该不会是彻夜都在替那些玩意儿超度吧?
和尚什么的,简直无聊透顶!
她撇嘴不屑地哼了一声,也没去管他,径自起了身。
只是今日似乎有些怪。
寻常这个时间外面该是吵吵嚷嚷,而现在却静得听不到半点人声,就仿佛一夜之间这里的人全都死了。
不对劲。
琉璃轻蹙起眉,走到无机面前,抬脚在他肩胛处点了点:“喂,我怎么睡着的,外头出什么事了?”
无机缓缓睁开眼,抬眸望着那张美丽的脸,虽然还是初见时的盛气凌人,但或许是见过她可爱的模样,竟也不那么妖媚了。
“无事。”他淡然地道了两个字。
琉璃乜眼打量着他,好一会儿才俯近了,说道:“和尚,你敢当着我的面说谎。”
无机淡淡笑了笑:“心中有事便是有事,心中无事便是无事,若有应对之法,即便有事也可当做无事,若无计可施,即便无事也终究会扰扰生事。”
“一大早的,说什么顺口溜,你欠打!”
琉璃不耐烦地在他光光的脑袋上敲了一下,眸中笑意全无,暗沉沉的全是戾气,哼了两声,扭头恶狠狠盯着外头。
“就是这里!有……有妖怪!长了八条尾巴……”
一夜之间,怎么连老底都露了呢?
琉璃的目光瞪回无机脸上:“怎么回事?”
无机没说话,站起身,径直往外走。
这回连分辩都不分辩,倒是出乎意料之外,琉璃凝着眉头,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那双眸中波澜不兴,什么也瞧不出来,从前对那个人就是如此,现在也是一样。
和尚为什么都是一个德性?
她愣了这下神,竟然没顾着去拦,回过神的时候,无机已经将院门拉开,与此同时,竟然从头到脚化身成了一个青年书生的打扮。
琉璃错愕之际,外面严阵以待的人更是吃了一惊,门被打开的瞬间都不约而同地往后跳了一步,手里的家伙事就要往上招呼,可等看清了模样,又都愣住了。
“诸位来此可有事?”无机脸上还是那云淡风轻的笑。
紧张了半天,等来个小白脸书生,众乡农正傻眼,忽然有人喊了一嗓子:“大伙小心,这穷酸说不准就是妖怪!”
“没错!琉璃姑娘孤身一人,也没听说有什么亲眷,怎么会突然有个小白脸在家里?”
“哎呀坏了,琉璃姑娘怕不是已经被这妖怪吃了……”
“瓜娃子!恁好看的人,妖怪能舍得吃?”
人群里乱哄哄地吵起来,像是忘了到底来干什么。
不过还有脑筋沉稳灵光的,当即喝止吵闹道:“杨家老大说,他昨晚亲眼瞧见院子后面那荷花池子里有个和尚抱了只白狐子摸来摸去,瘆人得很,那狐子还能学人讲话,一撅腚就长出八条尾巴,我的个仙人板板,不是妖怪是啥子!”
他这一说,不少人都跟着点头。
“可不是么,妖怪都是变化,你看他从头到脚戴孝似的一身白,哪个正经读书人这样穿,肯定就是那白狐子变的!”
“现在日头正好,阳气足,怕他个球,大伙儿抄家伙!”
无机暗叹了一声,正要开口,背后忽然一阵香风拂过,琉璃已经绕到面前,张开手臂挡在他身前:“诸位乡邻慢动手,有话好说。”
说着,做样沉着脸把无机往后挤:“昨天夜里说好了帮我调香油,早上一起来便不见你人影,还在这里得罪乡邻,你敢是又犯浑了么?”
众乡民正要动手,见她忽然出来,全手全脚什么事儿也没有,还跟这小白脸书生如此亲昵,一时间全呆住了。
“琉璃姑娘,你没叫妖怪……”有人忍不住问。
“妖怪?哪来的妖怪?”
琉璃故作惊讶,随即恍然大悟似的嫣然一笑,挽住无机的手臂:“各位乡邻莫要误会,这是我家郎君,以前在外乡读书不成,就一门心思想修道炼丹,新婚日子还没稀罕几天,就丢下我进山寻仙去了,唉……也不知上天可怜我,还是命里该做冤家,昨个夜里他竟回来寻我了,这不才叫大家生出误会来。”
众人面面相觑,心里都不以为然,可听她这么说又不得不信,看无机的眼神都有些异样起来。
读书不成,求仙也不成,新婚燕尔,居然就能忍心抛下如花似玉的老婆,几年音信全无,这事儿正经人干得出来么?
不过那张俊俏的脸当真是世上难找,就算一事无成,就足够叫女人心甘情愿的跟着。
一众乡民都像打翻了醋坛子似的,暗地里酸得倒牙,心里更不是滋味儿。
有不服气的忍不住道:“琉璃姑娘莫要被妖怪骗了,你家男人走了那么久,你又搬来这里,他怎么找来的?”
“就是,就是,杨家老大昨个夜里在你家荷花池子里瞧见了八条尾巴的妖怪,那血盆似的嘴足有磨盘大,把桥都毁了。”
那人说得口沫横飞,活生生一副自己亲眼看见的样子,引得不少乡民也随声附和。
琉璃不着痕迹地在那个说自己“血盆大口”的人脸上盯了一眼,装作害怕的样子转向无机:“郎君,咱们这里有妖怪,你瞧见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