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亮着惨白的灯。一步之遥,那扇门在林川面前缓缓关上。
她终于意识到那种异样感来自何处,那种她从未感受过的焦灼和急切。哪怕是在十五年之前的雪夜,苏离仰着头看着她,说我喜欢你的那一刻,她都未曾感受过的焦灼和急切。
林川以为自己是不会有恐惧的。
她似乎天生比别人更多一份勇气,不论是什么事情,都奉行着绝不放弃的信念,毫无畏惧的向前,绝对不会后退。
她知道面前这扇门的密码,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去开这扇门。
苏离不会愿意看见她开门走进来的,理智这样告诉她,她应该等待,去等一个机会。
林川转过身,回到了自己的世界。属于她的、充斥着实验数据和研究项目的世界。
工作没有给她太多伤春悲秋的机会。半夜十二点,林川接到电话,有一台紧急手术。
“等我十五分钟,”林川按下免提,一边换衣服一边说,“嗯,我现在没车,我马上叫车过来。”
苏离的家勉强算得上市中心,距离市内最好的医院开车只要十五分钟,她选择住在这里,并非完全是因为私心。
实际上,她不是那种会为了个人感情耽误工作的人。就如同苏离猜想的那样,她住在这里确实是为了方便。
那确实是一台复杂的手术,除了她之外,研讨组的几个专家尽数到场,一群人围着会议桌讨论过一阵,最后由她上手操刀,接替原本的主刀执行新的方案。
大约三十七小时后,病人脱离了危险期,转入ICU病房继续观察。
林川摘下贴着皮肉的一次性无菌手套,皮肤接触到空气时,毛孔微微舒张,微妙的触感提醒着她终于回到了日常生活之中。
不眠不休的困顿缓慢的攀升上大脑,林川将自己砸进值班室的小床上,昏睡之前,把手机扒拉过来看了一眼。
很好,只有工作消息。
苏离的对话框一片平静,符合她这半年来的态度,有事才找她,没事绝不多说一句话。
……这人明明以前很喜欢找她闲聊的。
林川醒来时已是黑夜。她看了一眼时间,凌晨四点,除了夜班医生没人醒着的时候,不过,苏离倒是常在她夜班的时候给她发消息。
她随便找个由头,问苏离:“我的衣服干了么?”
苏离隔了几分钟才回,说:“干了,你有空就去拿吧。”
林川问:“你什么时候在家?”
苏离又隔了几分钟才回,说:“我在上海,你自己进去拿吧,密码是你生日。”
她就那么坦坦荡荡的说,密码是你生日。不说原因,没有半点心虚,好像理应如此。
林川盯着她的消息看了几秒,感觉到一丝荒谬。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曾经苏离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常常是她说过上半句,她已经知道下半句。但现在不一样了。
“你去上海干什么?”她打过去一个电话。
“工作,”苏离那边背景嘈杂,“周雾宁个展开幕,我过来盯着。”
“什么时候回来?”林川问。
“还不知道,至少一周吧,顺利的话,等下,我有点事,”苏离的声音小了一点,似乎是在跟别人说话,“不好意思,这是我的行李。嗯,谢谢你。”
“林川,你今天夜班啊?”苏离取了行李,重新拿起手机,“下班记得吃早餐。”
林川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夜班?”
“因为你只有夜班的时候会跟我说话,”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她还是听出了苏离语气里的嘲讽,“你夜班很闲吗?”
“闲是好事,”林川一本正经的说,“说明这座城市很平安。”
“那倒也是,伟大的林医生,我要挂电话了,”苏离说,“再说下去我要不平安了。”
林川问:“你不是在机场么?”
“对,但我马上去展馆,”苏离叹了一口气,“我本来是白天的机票,改签过来的,这边出了点事,不说了。”
她挂断电话,干脆利落的把行李箱塞进后备箱,坐进副驾驶。
“现在怎么样了?”苏离问道,“雾宁还好吗?”
开车的人是周雾宁的助理,昵称薯条,听见她的话缩了缩脖子,怯生生的回答:“我们不知道……雾宁姐把自己锁在家里,不接我们的电话。”
“嗯,她没出门就好,你先送我去展馆,我过去处理那边的事,”苏离低着头,在手机上一通按,“等会你去雾宁家里,看着她别出事。”
薯条又是一缩脖子,问:“能……能出什么事?”
苏离转过头,盯着她,冷笑了一声:“你该不会不知道吧?周雾宁有多年自杀史。”
薯条跟着手一抖,好在还是握住了方向盘:“那、那我去能有用吗?”
“我给你们开这么高的薪水,唯一的要求就是你们在上海看住周雾宁,”苏离语气森冷,“你不会忘了吧?”
薯条小声说:“我以为你开玩笑的。”
“我开什么玩笑?她那安眠药,你每天清点数量的时候,以为我是闲着没事干,跟你们闹着玩?”
苏离盯着她握方向盘的手,确定小姑娘没被自己吓死,又补上一句。
“没办法啊,她是个很温柔的人,宁愿伤害自己也不会伤害别人。”
她又说了几句,安抚住了小姑娘的情绪。
一路沉默,车开到当代艺术馆,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
“我先过去了,”苏离拿起包下车,“行李你直接放在周雾宁家,我处理好了给你打电话。”
薯条软软的应了一声,掉转方向,重新往市中心去了。
苏离理了理裙摆和领口,又补过口红,这才往走向展馆。
事发突然,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准备,只能硬着头皮面对。
昨天晚上,布展团队出了意外,有一名工人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宋潇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的心脏差点停跳。
展览中最最可怕的意外,她千防万防,居然还是发生在了他们身上。
“现在人在哪?”苏离压低了声音,问过来接她的宋潇,“送医院了吗?家属来了吗?”
宋潇撑着一把黑色的伞,挡住了她们头上的细雨,低声回答:“他不肯去医院,我们请了医生过来会诊,说是腿骨骨折,其他的地方没什么大问题。”
“那也要送医院,不然我们说不清楚,”苏离皱着眉头,“现在还没外人知道吧?”
“应该没有,”宋潇说,“现场的工人都发了慰问金,大概不会说出去,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应该?”苏离感觉一股火气正在往上涌,“但愿吧。”
她将那股火气压下去,没说什么,这件事不是宋潇的责任,她不能对宋潇发火。
“你要生气就生气吧,”宋潇反过来说道,“我说要帮你盯着,结果没盯好,我的问题。”
“没事,本来是我来盯着的,”苏离叹了一口气,宋潇这么好的态度,她的火气反而消下去了,“这也不是你的专业。”
“那是,我只会画画嘛,别的事情不太懂,”宋潇倒是很乐观,“你来了我就放心了。”
苏离很想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但看着宋潇那双眼睛,她什么也说不出口。
第不知道多少次,苏离清晰的意识到了成长的重量。不知不觉之间,她的肩上背负起很多人的命运,只是能挡在她面前的那个人,已经被她亲手推开了。
“嗯,你不用担心,我来处理。”
最后,她只是这样说。
展馆门口吵吵嚷嚷,苏离抬头看了一眼,百分之八十的装置已经搭建好了,剩下的工作只有安置最后的招牌和条幅,以及拆除脚手架,都是很简单的工作。
苏离略微松了一口气,低声叮嘱宋潇:“你现在马上去联系一个临时团队,等我处理好这边的事,让他们马上接上,把剩下的布展做完。”
“啊?”宋潇呆了一瞬,“原来的团队呢?”
“出了这种事,他们还愿意做?他们只想快点拿钱走人,”苏离又开始撕扯自己的指甲了,她尽力克制着,“展览后天开幕,还有五十二小时,你抓紧时间。”
宋潇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工人出的意外确实要处理,但展览的开幕时间也不能耽误。
她急匆匆的走了,苏离转身进了展馆。
一群人看见她出现,立马叫了起来,七嘴八舌的问:
“你是不是管事的?!”
“我们这事儿你打算怎么处理?我儿这是重伤!不能随便了事的!”
“医院?去什么医院,我这腿都断了,动不了!”
一声高过一声,听得苏离的头脑嗡嗡作响。事实上,这种事她也是第一次遇见。
偏偏是在周雾宁的个展。
“我们不会推卸责任的,该有的安全措施,我们都做到位了,发生这种事情,只能说是意外,”苏离定了定神,沉声说,“我们该做的赔偿都会做的,大哥,我们先去医院吧?先看了伤势,才知道要怎么治。”
苏离给了布展组一个眼神,有个工作人员蹲下去,想把躺在地上的大哥扶起来,却被对方一手甩开。
“去医院?鬼知道你是要去医院,还是找个荒山野岭把我们埋了!我不去,我要看见你们的诚意!”
苏离蹲下来,刚劝了几句,忽然听见外面一阵躁动。
她还没来得及回头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大哥的家属已经跳了起来,叫道:“是她来了!周雾宁!她才是这里管事的!”
苏离脑袋轰鸣一声,糟糕了。
“大哥,你们先别着急,这件事情,我们一定会处理好的,你看,我们这边也请了医生过来,帮你们包扎好了,我已经叫了120,马上医院的车就会来接了,你们别担心,这事一定会有一个妥当的处理。”
苏离脸色苍白,飞快的说完,示意边上的工作人员赶紧过来,等他们一就位,她立马站起来,往展馆外走去。
果然,一群记者已经围住了周雾宁。
周雾宁站在人群之中,低着头,漆黑的发丝遮住半张脸,只露出小巧纤细的下巴,影子单薄无助。
闪烁不停的闪光灯下,她正在轻轻颤抖。
“让一让,我是苏离,周雾宁的策展人,”苏离拨开人群,毫不犹豫的挡在了她面前,“你们有什么问题,问我就可以了。”
她握住周雾宁的手,低声说:“不是让你在家等我吗?”
“我不放心……”周雾宁细声细气的说。
苏离很久没见过她这样了,很明显的状态不对。
苏离抬起眼,在人群中找到宋潇,把周雾宁的手塞给她,低声说:“你先带雾宁去车上,我马上过来。”
周雾宁被宋潇半扯半拉的带走,苏离留在人群中心,闪光灯闪得她眼睛发疼。不能躲,要把头抬起头,看着这些人的镜头,她对自己说。
“记者朋友们,雾宁的个展会在后天准时开幕,我们正在积极筹备中,”她听见自己对记者们说,声音清甜,不似平时冷淡,“届时还希望各位莅临观赏。”
“苏小姐,听说你们布展团队出事了,摔死了一个人,是真的假的?”有人发问,语调尖刻,镜头对准她的眼睛。
“没有,我们团队一向注重安全,”苏离笑着说,滴水不漏,“只是有工人操作不小心,造成了骨折,没有生命危险,我们已经请了专业医生,为他做过处理了。”
“所以还是有人摔下来了对吧?”那人继续发问,“这是否为你们的失误?”
“我们的安全措施一向有保障,”苏离保持着微笑,“我们会对工人的安全负责到底,但是……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想有的人心里很清楚。”
她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盯紧了那名记者,笑意里带着一丝森冷。
“是谁把这消息卖给你们,让你们过来堵我的,”苏离压低了声音,“我想你们很清楚吧。”
她轻轻点了点自己的纽扣,那显然是某种录音装置。
“朋友们,画家的羽翼很重要,你们的喉舌也很重要。只有我这个策展人,是不在乎名声的。”
她的笑容震慑住了将她围得水泄不通的记者们。
片刻后,人群散去,救护车呼啸而至,停在展馆门口。
“我去雾宁那边,你把病人和家属一起送去医院,”苏离打电话把宋潇叫过来,“他们有什么要求,你先记下来,等会我过去再谈判,麻烦你了。”
宋潇应了一声,又问:“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苏离摇摇头,“我让他们拍了就拍了,反正我也不画了……你和雾宁没事就行了。”
宋潇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苏离拉开车门,周雾宁缩在后座上,眼睛死死的盯着窗外,看着那群记者的背影。
薯条坐在驾驶座上,偷偷瞄她一眼,不敢说话。
“帮我买咖啡了吗?”苏离淡淡的开口,像是刚刚的事情不存在一般,“橙C美式,不加糖少冰,没买错吧?”
“哦,没有,给你,”薯条从前座回过头,手忙脚乱的问,“那我们现在?”
“你开车,先带雾宁回家。”
苏离从她手里接过咖啡,先狠狠喝了一口,酸涩和苦味顺着她的舌尖一直弥漫到喉咙,胃部死死的抽搐了一下,她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她没吃早餐。
手机震动了一下,不知道是谁发来的消息,她没看。
苏离在车上翻了一下,找到两块苏打饼干。周雾宁不吃零食,这大概是薯条什么时候吃剩下的。她用两块苏打饼干配着咖啡咽下去,觉得恶心一阵强过一阵,好在没有真的吐出来。
车停在周雾宁的小区门口,苏离把她拉下车,周雾宁像是木偶一样跟着她走。
“把门打开,”苏离站在她家门口,对没什么反应的周雾宁说,“你把密码告诉我会死吗?”
周雾宁终于有了反应,她把锁打开,嘟囔了一句:“我家的锁你不会用。”
苏离随她去了。这个时候,她是不想跟周雾宁生气的。
“雾宁,没事的,”她把声音放缓,在沙发上坐下,“你放心吧,我会处理好的。”
周雾宁跟着她在沙发上坐下,呆了好几秒,终于回过神来,抬眼看着她:“是她干的吧?我听见你跟记者说的话了。”
那你听力是有够好的。苏离很想说出来,但她知道周雾宁不是林川,听不得她这样说话。
“是她。他们知道你的名字,估计是冲着你来的,”苏离坐得离她近了一点,抓住周雾宁颤抖的手,“但你不要担心,现在不是十年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