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毁人不倦
什么名字?
金云鄂愣了一愣,有些不明白东本大人发此一问的目的何在。他是重视结果多于过程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算是他的人生信条。若非如此,他金云鄂也不至于弃文从武,做得瓜州赫赫有名的绿林巨魁。
对金云鄂这种人来说,他对于手下败将是绝不会投入更多的关注的。
结果已经注定,纠结于过程,还有多少意义?
马匪头子本来懒得再搭理这位胡人贵族军官,然而当他看见自己的敌人满眼放光的盯着自己时,突然明白了东本大人发此一问的目的是什么。
旋即,金云鄂似笑非笑地盯着眼前的敌人,语气古怪:“你……当真想知道?”
东本大人郑重其事地点头:“不错!你是难得的勇士,我败在你的手上也不算冤——报上你的名字!勇士!”
这位军事贵族强打起精神,满面肃容,这喝问听起来中气十足,简直就不像是个受伤的人。
声音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金云鄂看着他严肃的面容,心中充满了怜悯。
他看出来了,这家伙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
人都说唐古坨人敬重强者,至少直到此刻之前,这句话一直被金云鄂认为真实性存疑,今夜却是终于得到了验证。
唐古坨人的确敬重强者,就如同此刻他手里的这个大官俘虏。
这帮贵族们固执的认为,打败自己的一定是更强的强者。他们就像是落了枕的病人,脖子总是僵硬的挺直,丝毫不去关心地面上争食的蝼蚁们。
这是不是很好笑?
打败高高在上的家伙们的,往往正是他们忽略的这帮蝼蚁。
输给蝼蚁太过于丢人,所以……所以这帮贵族们就希望打败自己的是更加厉害的强者。只要是被强者打败的,他们才能带着“我仍是强者”“非战之罪”之类的虚荣心死去。
想到这里,金云鄂恶劣地笑了起来:“我?听好了,我叫金云鄂。”
金云鄂?
东本大人满脸的期待就如先前的城楼一般,一点点坍塌。坍塌之后是凝固,他的表情就像被瞬间冰冻的油脂,其上期待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错愕。
金云鄂……
金云鄂这个名字,如何没有听过?整个瓜州没听过“金云鄂”这三个字的都属于濒危动物了。
可……这个金云鄂是一个马匪头子。
竟然……竟然……竟然输给了一个马匪?
东本大人的脸色瞬间变得精彩至极,全身都开始颤抖。
“啊呀!”
无法接受这个结论的东本大人怪叫一声,只剩一只的独眼迅速瞅准了刘秀清手里那把锋利的镐把。
那东西寒光闪闪,数百年不坏,岂非正适合了断?
东本大人想也不想,怪叫一声,足尖一点,只听得“嗖”地一下,整个人就朝着那镐把的尖头上扑!
这一变故不仅令刘秀清吓了一大跳,眼看着这个血肉与刨花纠结在一起宛如恶鬼的敌人,胆大包天的矿工也畏惧了。他虽然不清楚这个胡儿大官是多大的角色,可,他肯定打不赢就是了!
一个自己肯定打不赢的家伙朝着自己飞扑过来,刘秀清也终于慌了神。
常年挖矿,刘秀清的眼睛几乎都算失明了,他只能模模糊糊的看到一个轮廓朝着自己扑了过来,具体的位置却实在看不出来,真真是想躲都不知道往哪里躲。年轻的矿工心中焦急,当此危机关头,一支强有力的大腿狠狠地对着扑将而来的东本大人踹了过去!
蓬!
东本大人被踢得抛飞出去,金云鄂冷笑的声音响起:“想死?没那么容易!”
他这番话阴森狠毒,咬牙切齿的,听在刘秀清耳里却犹如仙乐。激动之下,刘秀清忍不住叫道:“老大!”
这句“老大”叫得金云鄂心花怒放。马匪头子一边盘算着自己的小算盘,一边朝着东本大人补了一脚:“老实点!”
“杀了我吧……”东本大人面色灰败,艰难地开口。
金云鄂眉头一挑:“我说了,你绝对死不了!”
东本大人一心想死,金云鄂偏偏不给他这个机会。
开什么玩笑,让他死了,自己后面的图谋怎么说?
马匪头子冷哼一声,拧过头大叫:“来几个人,扶他起来!”
金云鄂大喝一声,瞪大了眼睛看向周遭的胡儿们。其中的含义也就再明显不过了。
不情不愿的,王庭勇士们陆陆续续赶了过来,东本大人在几个幸存的心腹亲兵的搀扶下勉强站了起来,面色一派凝重。他就这么看着金云鄂,瞎了的那只眼眶不断冒出脓血,红的黄的流了满头满脸,怨毒地看着金云鄂。那眼神,寻常人只要见了一眼,恐怕当场就得吓瘫了。
倘若此时远方正有人朝此处瞻望,东本大人的形象几乎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没有任何区别。
东本大人的心中一片冰冷。
从先前双方的交战来说,或者说,从他们两人的单挑来说,毫无疑问是王庭一方被压制了。
先前他凭着胸中一腔孤勇发起冲锋时,并非单纯的头脑发热,而是想要以个人武勇作为尖刀、杀散敌军士气。这做法虽说冒险,却已是当下背景下取胜之关键所在。
他们依托的城墙都被打爆了,这支敌人只要一心想进城,就凭他手下剩下这百十来人怎么可能拦得住?
哪怕他此时还能有五分之一于对面的兵力,东本大人都有信心取胜——可方才的兵力对比却是一比二十!
哪怕对手看上去是一群乌合之众,但两千多人往那一杵,光看那黑压压的画面,都能给人的胆气吓得消散了!
在东本大人看来,这打仗,无非就是比拼一个士气问题。倘使他这百十号人都坚定无比,杀散这二十倍于己的乌合之众自然不在话下。这种想法并不能算错,可,真正要命的地方在于:金云鄂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当场打败的。
这一事实太过劲爆,王庭勇士们那点凝聚起来的士气如何经得住这样的消耗?
反观对面的敌人,原本是被自己的冲锋吓得自乱阵脚,可正值关键时刻,他们的主将却通过击败自己重新稳住了阵脚。敌人们欢欣之余,备受鼓舞,士气反而还提上来了。
此消彼长之下,这场仗简直就是必输无疑。
最为可怕的是:他为了极限翻盘,竟然还带领仅存的部队全都冲了出来,彻底暴露了自己一方的真实情况。
换句话说,此时他们虽勉强还能说是在对峙,但……胜败已分。
被压制、被打败,对于世袭军事贵族的东本大人来说其实并不是多么难以接受的事。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不到最后关头,谁也不知道战争的结局究竟如何。输,并没有什么,在战争的历史上,真正做到百战不殆的天纵奇才当然也有,甚至于如今这个时代就有。大夏的徐明彻,他们王庭的骄傲,尚论灵顷,就是最典型的常胜将军,领军打仗,平生未尝一败。然而东本大人更加相信,即使是尚论灵顷本人,面对下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也唯有郑重。因为就连论灵顷都无法保证自己能够取得永远的胜利。
所谓“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指的也就是这个道理了。
然而失败也是分类型的。非战之罪自然可以败,可眼前必然要经历的这一败,却是令东本大人无法接受的。
面对面的见识过了眼前的敌人,最后一丝自我欺骗似的侥幸心理也被残忍毁灭,东本大人的心中只剩一片萧瑟。
他看出来了。
这帮人真的就只是马匪,他们个个穿着五花八门的服饰,手里的家伙事也是各有千秋,根本没有“制式”这么一说。
自己真的输给了这种队伍?
噗嗤,东本大人吐出一口血来。
热乎乎的血呈雾状喷出,相当一部分扑打在刘秀清的脸上,黏黏糊糊,还带着一股子淡淡的血腥味。
刘秀清嗅了嗅鼻子,明白了这是什么。他没有急着擦,而是找到了金云鄂所在的方向,开口询问:“老大,为何不宰了他?”
金云鄂嗤笑一声:“宰了?咱们得给他好好供起来才对。”
不杀,还要供起来?
刘秀清有些不明所以,满脸的茫然。
其实熟悉他的人都知道,由于眼睛不好,刘秀清常年脸上都是这样的茫然神情。
金云鄂心情大好,扫了周围瑟缩如鹌鹑的王庭勇士们,嘿嘿一笑:“刘兄弟,他们这些贵人傲气得紧,根本就看不起咱们。”
“越是看不起咱们,他们就越是不会关注咱们。在他们心中,咱们这些人与荒漠里的黄风怪一般无二,又穷又弱,轻易就能碾死。”
说到这里,金云鄂看向一旁逐渐呆滞的东本大人,摇头冷笑,语气里带上了些许怜悯:“这些贵族生来就有咱们的一切,他们是一路顺风顺水,根本就没栽过跟头的——我敢打赌,这家伙绝对是世袭而来的东本。”
说着,金云鄂指了指东本大人,意味深长。
“他们常年顺遂,几乎没有面对过逆境。遭遇失败时自然失了进退,一经挫折,就要自暴自弃。”
“你想想看,被自己无视的家伙正面击败,他们是否就生出自我怀疑?”
“咱们只要继续努力,毁了这家伙的精神,他什么事都依得咱们的!”
马匪头子的话锋骤然一变,由嘲讽化作了凶狠,其中蕴藏的凶心令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