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陇右与天下
“你这块玉佩,可是一对么?”
中年男人温和一笑,眼神中带着一股暖意,那里仿佛是两颗微型的太阳,正一点一点照耀出和煦的光。
白狼悄悄的退了出去,房间内只余喻超白和这中年男人两个。
周梅云母亲的战争仍旧持续着,中年男人充耳未闻,笑吟吟地看着他,目光中有些莫名的温暖。
喻超白习惯了冰冷的东西,比如他的朴刀,比如大漠的风沙,一朝得见这样的情绪,坚砺的性格突然感觉有了种冰雪偶见阳光般的消融。
他有些不自然的摸了摸鼻子,语气有些不对劲:“是——这是我的传家宝。”
他一面说着,一面有些局促的将玉佩塞回里衣。
小谭送给他这半块玉佩之后,他就搓了根绳子,把它吊在胸前。透过玉佩温润的质感,他能够感受到心中思念的人儿。
所以他撒谎了。
喻超白本能的感觉到中年男人的善意,并且也猜出这正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按理来说,应该是个好人。
但有的东西是不能与其他人分享的。这叫秘密。
“秘密?”
中年男人笑了起来,就像阳光明媚的春天里吹拂的一阵微风。
“我能感觉到你在撒谎。”中年男人盯着他,眼中的笑意丝毫没有减少,“看来你不太想告诉我,这无可厚非。有些东西确实也不应该分享给外人——唔,做个自我介绍吧?我姓周,周华良。我在家行二,你也可以叫我周老二。”
周华良?!
喻超白喉间动了动,实在不曾想到在这里救下自己的居然是这位陇右道人尽皆知的人物。
门外的嘈杂仍旧没有停歇的意思,周华良揉了揉耳朵,笑嘻嘻的问:“是不是很吵?”
这些话与方才的谈话内容全无联系,周华良似乎就只是在拉家常。这种态度非常的随意,就仿佛慈祥的长辈在他耳边循循善诱。
喻超白已经很久没有再感受到这种情感,具体点说,是十年。
十年来,他生存的环境是荒山野岭,是猛兽毒虫,是养殖与被养殖,也是不停的杀戮。
生存于他,已经是最沉重的压力,他没有更多的能力去追求其他的东西了。
所以他再次沉默了。
周华良却似乎没有在意他,而是自顾自的叹了口气,指了指窗外:“吵死了。”
中年男人脸上挂着一抹苦笑,连连摆手:“大郎的母亲是我的族姊,她教训她的儿子,我却不好插手的——”
这一次,喻超白终于有所回复了。
“那你家一定很热闹……”喻超白脱口而出。
周华良再次笑了起来,笑得有点得意,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仿佛一柄撑开的折扇:“啊,你终于说话了,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巴——我说小哥,你好像对我,没有什么警惕?”
这话不假。喻超白与这人待在一起,总是不自觉的放松警惕。以他的经历来说,这应当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可这件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也许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感觉到。
周华良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挂着一种男人间的心照不宣:“大郎做事情,考虑不充分,小兄弟一身的伤,想必大半是因他所致……我现在只想问一问你,你,后悔么?”
后悔?
喻超白细细考虑了下,突然笑了起来:“我从不做后悔的事。”
周华良盯着喻超白,这分明还是个大男孩,十七八岁的模样,唇上刚刚冒出稚嫩的绒毛。
这十七八岁的孩子却早已经遍体凌伤。
中年人的眼神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的绽放,目光越发的柔和下来:“那么,为什么?”
为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过于无厘头了些,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而且他问的是什么事情为什么?
是一路行来的理由,还是别的?
然而喻超白只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随即便展颜一笑:“为了钱啊。”
为了钱?
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的目光开始对视,两道光就在半空中短兵相接,丝毫不退。
片刻后,周华良哑然失笑:“小伙子,你的性格有些敏感了。我只是问问你,为什么肯跟着大郎在这么危险的路途上行走?”
中年人做了个表达无奈的手势,自顾自的说:“你这样的年轻人我见得多了,有一点本事,以为可以横行天下……其实在这世上活着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有本事,所以有更多的事情不能够做。你不想耕田,又不屑于去抛头露面的卖艺,又或者,你还有一些自己的小小梦想——”
周华良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喻超白藏起来的半块玉佩,叹了口气:“义气是不能够当饭吃的,你与大郎,有兄弟之谊,这一点做不了假。否则谁肯跟着他一路吃这么多苦?我看得出来,你是有一手傍身的本事的,可你有没有想过,义气是不能当饭吃的?你眼下与大郎还能合作卖符,可日后呢?你又靠什么立足?”
喻超白眼神闪烁着,睫毛眨得像是丫鬟手里的团扇,紧紧抿着嘴唇,不肯再多说一句。
周华良说得不错。
现在他和周梅云、白狼三个人还在一起,可不久之后,他就要启程去瓜州,拉着一票人干事业。
他自己尚且还在考虑以后,何况还得额外养活徐德龙等五十多张嘴?
做事业,不能浑浑噩噩的。
不过话说回来,一路走来,喻超白已经无数次考虑过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所有的一切矛盾,都可以用一个办法来解决。
但当他面对团甲忽律却一筹莫展时,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本身的不足。
他太弱了。弱的可怜,弱的让人发笑。
一头团甲忽律就能够让他束手无策,再加上五十几个还不如他的护卫,又能做成什么事?
靠着这些人,他能够做出他想做的事业么?
他喻超白要的可不仅仅只是与小谭成亲,他要的还有更多。
然而现目前的情况来看,以他目前的实力,这些目的,还有办法可以实现么?
喻超白盯着周华良,嘴唇嗡动着,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周华良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大约的确是老了,跟你说这些事情……我是说,我很欣赏你跟着大郎一路走来的义气,但我并不赞同你现在的做法。”
说到这里,中年人终于顿了顿,直截了当的问:“我知道你现在起码已经拉到了五十多号人马,你有没有考虑过你以后要干什么?”
周华良目光灼灼,盯着年轻人尚且未脱稚气的脸庞,作出了承诺:“我的兄长已经与我谈及你的事情,他是很欣赏你的。事实上出于我个人的倾向,我也希望能够帮一帮你。”
“为什么?”
喻超白反问。
“因为义气。”
中年人回答。随即他想了想,慢条斯理的解释:“无论怎么说,你起码很讲义气,会是一个不错的朋友。假以时日,大郎真成了事,你肯定会帮衬着他……”
“只因为这个?”喻超白笑了起来,笑得有点嘲弄。
周华良笑了起来:“我知道,在你看来,你付出的这些是不需要回报的——但这不公平。一个讲义气的人沦落到遍体凌伤,却没有得到任何回报……古之义士至今难寻,你这样傻气的人并不多,情感上我是倾向于你的,所以我是无论如何不能袖手旁观的。”
说到这里,周华良笑得有些鸡贼:“再说……大郎肯让你吃亏么?”
周梅云……
周梅云的钱可以不赚,但他是小猎人交到的第一个朋友,这点面子却是不得不给的。
不得不说,中年男人的谈话颇具艺术性,不知不觉间,喻超白就上了套。
喻超白盯着中年人,良久,终于嗫嚅着说:“我想当将军……”
这么几个字却好像抽干了他全身的气力,年轻人的语气第一次出现了颤抖,他已经清楚的了解到自己的不足。
“在陇右想当将军其实不难,但我认为你这样的年轻人不太愿意采取常规的方式。”
周华良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语气温和却坚定:“我相信我的眼睛,你的眼神里藏着一团火气。你想要的东西很多,但你没有什么耐性一步步实践,也不愿意去做别的一些你认为不好的事情——说实在的,陇右的一些绿林人物,我是听说过的,但你不是这样的人,对么?”
喻超白沉默着点了点头。
“你看,你连土皇帝都不想做,也不太乐意去做通家夏户。”
周华良斟酌着遣词:“实话说,年轻人不太愿意按部就班,这并不是什么坏事,有的规矩的确愚蠢透顶。”
“但就像你肯跟着大郎来此一般,富贵虽然是险中求,但你认为你目前的本领,能够碰几颗钉?”
沉默,仍旧还是沉默。中年人的每一句话都精准的击中喻超白的软肋。
中年人没有给他喘息之机,继续乘胜追击:“所以你说你想做将军,那么必然就是大夏的将军了。”
周华良给他倒了杯茶,不动声色的递给他:“所以你想要拉起一支人马?”
喻超白猛地一抬头,眼中迸发出一种莫名的光焰。
那光焰像是火,又像是风,目光熊熊,却又有些飘忽不定。
周华良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呷了一口,发出满意的叹息:“又或者……你想要的是整个陇右?”
喻超白再一次沉默了。
这的确是他考虑过的事情,但目前来看,实在是宏大得有些过于可笑了。
周华良这一次没有放过他,继续追问道:“这些人马的钱粮从何而来?”
喻超白仍旧沉默,突然却再次抬起了头,一字一句的说:“谁有钱粮,就管谁要。”
谁有钱粮,就管谁要……
周华良于是终于明白这小子心里想的什么。
他没有再说什么,不置可否的站起身,拍了拍月白色长袍上的褶皱,指了指门外:“我已经明白你的想法了。现在,我要先去解决一下家事……这对母子在家里闹,在外面闹,在哪里都能闹,但那又如何?这总是我的家事。”
临出门前,中年人朝他眨了眨眼,嘴里说了句俏皮话:“其实依我看,陇右还是太小——不如大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