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选择
“老师,老师!”
不远处的慈云寺里,知客僧了一修有“鹰眼术”,远远便望见了不远处胡儿军营之中的异变。了一是常年待客的,养就滴水不漏的性子,他唯恐出了差池,赶紧不要命的朝禅房飞奔而去。这件事很可能事关重大,他心中着了慌,也就不顾许多礼仪了,一路上大呼小叫,务求最快速度找到龙树,完全失了礼数。
罔顾了静雅的腊梅,跑过曲折的回廊,了一终于来到远离灯油清香的幽静禅房内。禅床之上,龙树和尚有些疲倦的看了他一眼,如往常一样,没有责怪他的失礼,而是深深的看了他几眼。
老和尚的眼神温暖且慈悲,带着深深的留念,停留在了一的脸上。了一原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此时陡见了如此情形,满肚子的话竟然全不知从何说起了。
年轻的知客僧隐隐有一种错觉,他的老师兴许早就猜到外面将要发生的变故。
那变故是什么,了一根本不敢去想。他是从小就在寺庙里长大的,自认为自己早就将毕生献给了佛祖。知客僧自认为自己精通佛理,没有面对生死时,他对于香客的生死观也能侃侃而谈,并且时常都能从不同的角度讲出许多的道理来,叫人听了好不信服。
直到他透过“鹰眼术”的便利,看到了不远处那座临时军营里的变故时,了一方才陡然察觉到自己之前是在纸上谈兵。
那只是一个血流成河的可能而已,而且死的分明还是罪大恶极的坏人,但他这自诩佛子的人只是想了想便感到心惊胆颤。他这一路跑来,大呼小叫,说是急于想要寻到老师,其实何尝没有心中畏惧的缘故?
龙树看出了了一心中的畏惧,老和尚便问小和尚:“了一,你敢是害怕么?”
是不是害怕?
了一支支吾吾,不敢面对自己老师的目光,也不敢回答。
自己的老师问出了这句话,了一已经知道了龙树对于外面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然而这句话一问出口,了一心中忽然又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怖,这种恐怖源自于未知,他有些不明白,自己的老师究竟掌握了多少人脉,知道了多少讯息,以及……到底做出了多少部署。
“了一啊,你是为师在外化缘时捡到的。”
兴许是见徒弟不敢回话,龙树主动转移开了话题,说向毫不相干的一件事。老和尚伸出颤颤巍巍的枯手,了一见了,连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任由自己的老师抚摸过他烧了戒疤的头顶。
老和尚叹着气,语气有些惋惜:“了一,为师见你如此慌张,知道你要说的是什么。你害怕是正常的,不怕就是骗人了。无论怎么说,和尚也只不过是人,无论咱们平素再怎么装扮成佛的模样,也仍旧不会是佛——了一,你从你二师傅那里学了许多道理,算得上熟读经典,你与为师说一说,佛爷遇着这等事,他会怎么做?”
佛爷遇着这等事,他会怎么做?
了一有些失神,他的确读过许多经典,也清楚的知道数百年前的福王遇到这种事会怎么做。
怎么做?
打的赢就打他妈的,打不赢就赶紧卷了财宝开润,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然而这虽的确是佛的选择,但他发觉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敢回答这个问题。他怎么敢开口?那是佛!佛做的事,一定会有他的深意的,不是么?
佛动手,那是金刚怒目,佛逃跑,那是为了慈悲为怀,弟子辈怎可妄论?
看着弟子的模样,龙树忍不住还是有些失望。老和尚近来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本身也不会任何玄门遁术,对于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精神力已经快要接近了极限。
老和尚难掩失望面色,有些接不上气的说:“你知道答案,但不敢回答。”
“佛遇上了这种事,打得过便打,打不过也就跑了。了一,你知道咱们与佛最大的不同是在哪里么?”
这一次,没有等自己的徒弟回答,老和尚自己给出了答案。龙树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坚定且有力,回答也变得铿锵:“我们与佛最大的差距便是……佛,从未逃避。佛分明总是向着最艰难的领域攀登,而我等如今的佛门弟子,却以消极逃避为毕生信念。”
了一默默听着,不知何时,脸上忽然流下了两行清泪。
老师从不与他讲这样的道理,老师从来只是让他去做,甚至于他已经猜到了老师做出的选择。
的确,老师说得不错。他不敢回答老师的问题,因为从根本上他们就与佛背道而驰。数百年前,佛率领信徒们与虎象雄国展开了艰苦卓绝的斗争,在这个过程中,佛没有投降,也没有自毁,他一直苦苦支撑,最终赢来了胜利的机会,这一切都是因为佛没有逃避,而是选择勇敢的面对。
不,不止如此。
甚至于佛门都是佛子们为了纠正觉士会的错误而成立的。
究竟是什么时候,佛子们开始与佛的理念背道而驰的?
如今,又再一次轮到佛的弟子们选择了么?
知客僧突然感到有些哽咽,他嗫嚅着看向老师,心中彻底慌了,嘴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不想选。
不想选其实也是一种选择,但他没有资格选这个选项。
佛门已经逃避了这么多年,还要继续逃避么?
山门脚下,便是大军压境;不久之前,就有寺庙被灭。觉士会的屠刀已经高高举起,然而慈云寺乃至整个瓜州佛门的态度竟然是不想选。
不想选,现实也不会给他们提供任何的侥幸之机。
捂着眼睛装作看不见,屠刀便不会落在脖子上了么?
这些时日以来,慈云寺众僧在事实上就是被软禁了。原本旺盛的香火完全断绝,连带着周遭的村庄里,人人都提心吊胆!
都火烧眉毛了,他们还在装作看不见,在侥幸心理下欺骗自己还有活命的机会!
看看吧,看看这些时日,他们都做了些什么?
外面到处都在死人,到处都是饿殍,他们慈云寺坐拥如此庞大的院产,还掌握了一支武僧团,然而他们在等死!
不想去选,就得付出最惨重的代价!
龙树今天的举动奇怪,这就是要告诉他们一定要选!只能面对!
了一失魂落魄,他下意识里还是不肯面对现实,避世哲学已经深刻的影响了他,轻易怎么改得过来?
龙树的眼神依旧温暖且慈悲,但其中的失望却已经溢于言表。老和尚这些时日分明已经到了彻底失眠的程度,但他看向了一的眼神却炽热如火炬!
一定要选!
龙树在逼着他——不,逼着整个慈云寺做选择!
了一不敢面对,慈云寺众僧不知何时已经黑压压聚了过来。他们无声的望着龙树,眼神木讷,一如大雄宝殿里土块垒成的佛像。
这些时日没有香客,寺庙里冷冷清清,和尚们没有事做,听到了了一的大呼小叫,自然也就一起聚了过来。
为首的,便是龙象。
在和尚们的外围,还有许多的火工道人、佃户、菜园子之类的角色,他们也围了过来,想要听听龙树的说法。
“了一啊……”
老和尚当然注意到了外面的人群,他叹了口气,重重的眼袋不住颤抖,抖得仿佛要掉下来。他再次轻抚徒弟的头颅,语气里有些感慨,也有些伤感:“了一,你,你们……”
老和尚伸出颤颤巍巍的一只手,一一点过最前的几个弟子。手指划过的地方,弟子们终究还是有几个低下了头,似在羞愧。
龙树浑浊的老眼之中流下了眼泪,声音哽咽:“你们其实不是不想选,而是舍不得庙产。”
这句话彻底击中了所有僧众的软肋,这一次,许多僧人的脸上都浮现出了羞愧之色。
“你们在羞愧?”
老和尚的声音呜呜的,显然是喘不太上气,但他突然从禅床上蹦了下来,干枯瘦弱的身躯因为气急而开始颤抖,宽大的袈裟在这一刻飘动着,宛如风雷鼓荡!
“你们舍不得庙产!”
“你们不是和尚!”
“你们都把这事当作是做工,当作是发财的路子!”
“我从三四十岁才明白这个道理,我以为我已经足够愚钝,可你们呢?你们比我这不读书、不学习的老东西还要不如哇!!!”
愤怒的咆哮在幽静的禅房中回荡,如洪钟大吕,也如——六字真言!
所有的和尚们都不敢面对如此可怕的龙树,但龙树见他们瑟瑟缩缩的模样更加来气。老人家彻底动了真火,他跺着脚大骂道:“山脚下就是贼兵,城里到处都在死人,你们看得惯,我老和尚看不惯!我要下山去,我去城里,我……”
终究是岁数到了,这样一通火发出来,龙树便止不住的咳嗽。咳嗽声听起来撕心裂肺,将他后面的想法彻底扯碎,和尚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忍住畏惧,七手八脚一起上前,捶背的捶背,顺气的顺气,总算将龙树安顿下来。
龙树终于安静了,但也彻底没话说了。老和尚感觉心哀若死,忍不住开始抽泣。
他已经活够了,死了也算不得什么。如今这个世道,活到他这岁数才死,完全就是喜丧。但老和尚仍旧感到悲痛,他望着眼前一张张瑟缩的脸,失望透顶。
屠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他们还是这般……
这些人,名为和尚,还不如那杀人放火的李明晨。
正在此时,和尚们之后的火工道人群体之中,一道畏畏缩缩的声音响了起来。
“老,老师……俺,俺鲁贵情愿追随你的……”
鲁贵……
龙树和尚原本悲痛的心情突然有了些慰藉。
鲁贵没有听到回复,以为龙树嫌弃自己家贫,便大着胆子继续说:“老师,俺嘴笨,说不来甚好听的,但身子骨还是结实的,老师年迈,走不动路,俺便背着老师下山,也不碍事……老师是佛爷,俺是晓得的。人都说什么近猪者吃,俺是做火工道人的,这些年承蒙李大哥关照,在老师手下做事,靠着这门手艺,俺与老师尽孝,与老师颐养天年……”
鲁贵越说越没底气,但他开了这个头,火工道人和菜园子这群人里就有了声音。
“老师待俺张五不错,若要下山住,我家里须是住得的……”
“我刘牛也是蒙李明晨李老大关照,拜得老师,情愿背老师下山……”
佃户、火工道人、菜园子们七嘴八舌的说着,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龙树的眼神却湿润了。
这些人懵懵懂懂,被慈云寺坑害了,还觉着自己是他们的恩人。他们不晓得外面有多危险,只是想着报恩,便情愿背他下山……
龙树颤抖着干瘪的嘴唇,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
正在此时,一直沉默的龙象和尚开口了。
龙象说:“寺里的弟子,挑上细软财货,下山去罢。”
顿了顿,龙象闭上了眼眶:“慈云寺,不开了。”
不开了?
这一下,非同小可,宛如冰溜子进了油锅,无论是和尚们还是后面指着慈云寺吃饭的人全都炸开了。
所有人都议论纷纷,其中有几个和尚急了,甚至与龙象撒起泼来,声称这是祖宗基业,万不可废在自己这一代手里云云。
也有一些和尚试图晓之以理,大着胆子来劝。
了一将这些人一一看在眼里,忽然觉得老师说得兴许是对的。
吵闹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龙象身上开始散发出逼人的金光,一尊怒目金刚在他背后刚刚立起,龙象暴喝道:“都给老子滚!这地方我要了,赶紧挑了细软钱粮滚!不服的,问过我的拳头了么!”
此言一出,龙树突然变了脸色,老和尚失声叫道:“师弟!”
只唤了这一句,龙树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龙象朝着龙树一笑,无声的对着口型。
他说的是:这些事,师兄既然决定要做,我自然竭力护持慈云寺周全。
慈云寺……嘿,慈云寺……
毁了慈云寺才能重建真正的慈云寺?
也罢,也罢……
龙树和尚不再多言。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非要碰的头破血流,也只好由他们去。
到了这时,一部分武僧们常年与龙象待在一起,彼此之间最是熟悉,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百十来个武僧中有二三十个默默的走出人群,自发与龙象站在一起,表明自己的态度。了一终于醒悟,他也默默起身,站在了其中。
龙象的拳头……
这一下人们不吵了,动作开始麻利——他们真的去收拾细软了。
龙象看了看身后的武僧们,再次闭上了眼:“待他们走了,你们也走罢!”
二三十个武僧们面面相觑,一小部分摇了摇头,其余的,沉默不语。
他们出面,完全只是全了与龙象的师徒情谊。至于更多,他们也做不到了。
龙树骂的不错,他们的确只是将和尚当作职业。为了一份糊口的工作去死,不值当。
良久,龙象睁开了眼,看向已经无言的师兄。这个向来沉默的中年和尚忍不住握住师兄的手,有些自言自语,又有些感慨的模样:“师兄,你也许是对的。经典真的不必读那么多——但认认字总是不错的。”
龙树无言的望着他,将他记在心里。
这一别,兴许便是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