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见过娘亲。
曾问过身边侍奉的嬷嬷娘亲在哪儿,她总是笑盈盈地说,娘亲很爱他,只是身子太虚弱无法力行,又舍不得传病气给他,所以才一直避而不见。
我说,是真的吗。
嬷嬷说,是真的。
不过,嬷嬷可能不知道,她脸上那近乎扭曲的惧怕和瑟缩,出卖了她。
……
“今天的课先上到这里,雪天路滑,三殿下回去时要小心些。”
“是,太傅也请小心。”
我躬身施了一礼目送先生远去,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早有奴才收拾规整,我只需要在贴身嬷嬷的侍奉下换上一套月牙白绒大氅就可以回去了。
“这个太傅也真是,每次都行在殿下前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讲了那么多遍,他自己都没做到过。”
这种唠叨我每次散学时都会听见,多少有些腻歪,不过嘴上还是回答那老一套,“他是夫子,我是学生,多尊敬些,总是没错的。”
“可他也是臣。”
没错,是臣,
然后呢,
一个没有母系支持,从出生开始便不知道自己存在意义的皇子,会得到位列三公,正一品官员的青睐吗,更何况他还是二皇兄麾下之人。
我不觉得这种奇迹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让他先走,也不过是不想看见那暗藏轻蔑和鄙夷的神色而已,尊重不尊重放一边,我只是乐得清闲。
这些话我从不打算跟嬷嬷说,若是让她知道,一定又会说什么皇子应该有皇子的派头,不应该这般自暴自弃之类的话,我耳朵都要生茧了,却又不好辩驳什么。
因为嬷嬷下一句话准会说‘我是为了殿下’。
推开门,天已经放晴了,路上积雪早已有小太监收拾干净,我看着旁边堆积起来的厚重雪堆,难得有了一丝兴趣,来到一处有半人高的雪堆前,我伸手拍了拍。
柔软冰凉,这让我又想起前几日看见在皇宫犄角旮旯堆雪人的小宫女,明明是个底下的三等宫女,却能笑得那么开心,仿佛什么烦恼都没有。
是因为她在堆雪人所以才笑得那么开心么?
我也想试试。
嬷嬷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她说:“殿下若是想堆雪人,老奴去给您拿个棉绒套子带手上,省得冻疮。”
我点头允了,随后见嬷嬷一脸笑意,对底下几个宫女太监吩咐几句后转身走了。
现在暖阳高照也不是很冷。我随意抓起一堆雪捏在手里玩,揉来揉去,兴致也跟着没了。
看来那小宫女那么开心并不是因为雪人。
“哟,瞧瞧这是谁,一个杂种,也好意思跑这儿玩雪。”
我继续捏雪,甚至开始有闲心把刚才奇形怪状的‘四不像’揉成又大又圆的小雪球。
“齐昭,本殿下再跟你说话,你聋了吗!”
呵,果然是沉不住气。
我这才慢悠悠转身,看着紫衣潋滟,眉梢蹙起的少年,恭敬地施礼:“原来是二皇兄,皇弟刚刚玩雪,乍一听有人在喊‘杂种’,还以为是谁家没调教好的小杂碎,竟没想到忽略了皇兄。”
“齐昭,你!”
我欣赏着齐修满脸怒气还不得宣泄的样子,一直烦闷的心豁然开朗。
嗯,还是这种找趣法子适合我。
“齐昭,别以为父皇向着你,本殿下就不敢动你,别忘了,我母妃可是当朝贵妃,丞相亲妹妹,本殿下就是杀了你这个杂种,父皇他也不会说什么。”
这就是底气,来自母系一族的底气。
没错,谁会为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孩子去得罪百官之首。
皇宫啊,向来利益至上。
我找不到什么反驳的话,只能沉默着。
“哟,怎么不说话了,刚刚不是还很嚣张吗。”齐修抬起下颚,好像我的沉默成为了激励他的最佳奖赏。
“不过,你要是求求我,本殿下心情一好或许能大发慈悲帮帮你。”
“帮什么?”
“你娘,你难道不想见你娘亲么。”
娘亲……
这个词太过遥远,一时间我竟有些缓不过神。
“她……还在?”其实我更想说她居然还活着。
“自然,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他那语气是说不出的讽刺,我竟也感觉讽刺,自己的娘亲究竟有没有活在世上,我这个当儿子的不知,还需要外人来告诉。
“怎么样,只要你跪下来求本殿下,本殿下就告诉你。”
我看着嚣张气焰旺盛的齐修,又瞧了瞧旁边低头不语恍若未闻的宫女太监,垂下眸,双膝缓缓跪在冰冷还落有碎雪的道路上。
“二殿下,求你,帮我。”
……
枯枝碎瓦,荒凉萧瑟。
在我的印象里,这应该称得上冷宫。
“你确定是这里吗?”
“怎么,你不信我!”
“没……”我只是怕傻子领错了路,毕竟在我的记忆里,父皇对我还算得上宠爱,至少皇子所享受的规格我一样没缺,有时还会带我去御书房看他批改奏折。
听说那是连齐修都享受不到的权利。
齐修冷哼一声,他扯着我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进去。
来到里面,我又傻眼了。
金碧辉煌的陈设装饰,天南海北的奇珍异宝,古往今来的名人字画,学识太少,我有很多都不知道出处。
“真没想到,这个贱人宫殿居然这般奢华。”
低喃带有嫉恨的声音令我回神,我一看,齐修那精致的眉梢上掺杂了几分阴鸷,我心里瞬间明了,这家伙肯定不知道从哪儿听来了这些消息,想借此羞辱一番,可没想到宫里宫外参差太大,灭了他讽刺的话。
只要齐修心情不爽,我的心情就很爽,莫名地,我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娘亲,好感又上一层。
我扔下憋闷的齐修,独自朝里走,这个宫殿比我想象中要大上很多,左拐右拐,我撩起一串垂下来的珍珠帘子,看见了那个女子。
她很美,一袭容色白袍素雅又高贵,发丝用金凤朱钗轻柔挽起,她倚在窗台边,手里缠绕针线,一下一下,认真仔细,好像在娟秀着什么珍贵的宝贝。
这是……娘……
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见过娘,甚至连她的画像都没有观摩过,如果不是知道齐修有个当贵妃的母亲,我或许都不知道这世界上还会有‘娘亲’这样的人。
现在只单单看上一眼,我就知道,她是我娘。
“娘。”我轻轻唤一声,她似乎呆愣一下,满是惊喜地回过头,可她看清楚我时,那些光芒又转瞬暗淡下去。
“娘?”
“出去。”
绵绵柔柔,她的声音果然如我想象中那般好听,可是……‘出去’,她见我的第一句话为何是这样,是我做错什么了么……
“娘……”
“滚!”
她的气性好像更大了。
“何必这般愤懑,他也是你的孩子。”
我转过头,果不其然看见那挺拔俊秀的明黄身影。
“父皇。”我恭敬道。
“你来做什么?!”
娘好像也厌恶父皇。
“你身子不好,何必这般气性。”
“滚!用不着你在这儿惺惺作态!”
“你气朕无妨,可为何要对昭儿耍脾气,你要知道,他是你的孩子。”
“孩子?呵!我的孩子只有一个,但绝对不是他!”
五雷轰顶也不过如此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身后传来的辱骂和男女交缠的声音却始终萦绕耳畔。
原来……
我是这般不受待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