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旖锦抬起头时,脸色有些惶惶然。
这册子上似乎记载了些生活琐事,可所用的文字她从未见过,似乎自成一派。
她将手上那册子来回翻了好几遍,勉强读懂了些,讲述者的口吻正是未央宫从前的主人——已过世的舒昭仪,而册子上的内容,从六皇子逝世起便戛然而止,最后几笔字迹已十分潦草,大抵是在说,她要去另一个世界了。
另一个世界?
周旖锦几番思索,才大抵消化了其中匪夷所思的内容,细细想来,浑身又不禁泛起毛骨悚然的寒意。
不远处檐下,小白忽然啾啾叫了两声,清脆的声响将周旖锦从思绪中拉出来。
她目光扬起的片刻,远处的密林中似乎有一道影子倏地晃过,只是一瞬间的声响,随即消隐不见。
去那边看看。周旖锦不放心,向柳绿道。
柳绿疾步走过去,可左右扫视了好一会儿,也没看见人影。
娘娘,许是风大,吹折了树枝。她说道。
周旖锦的心绪随着这册子仍有些惴惴不安,说道:将这本册子呈给皇上。
柳绿走到跟前,她手又收了回去,思索片刻道:此事十分古怪,本宫亲自去一趟养心殿。
是。
凤栖宫离养心殿不远,可周旖锦出凤栖宫仍需提前打点道路,柳绿方走到院外,迎面却撞见进来的纪桑。
你又来做什么?柳绿似乎有些不耐,眉心皱起来。
柳绿姑姑,纪桑讪讪笑了笑,答道:皇上差在下来此,过问凤栖宫的生活用度,可有不便之处?
柳绿半信半疑地打量他一眼:养心殿不缺下人,你一届武夫,怎懂得这些?
纪桑笨嘴拙舌不知如何回应,只得挂着笑着站在原处。
见他这副局促的模样,柳绿终是叹了口气:此刻没有时间,娘娘要去趟养心殿,晚些你再来寻我罢。
纪桑连连应是,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皇上今日似乎不大高兴,方才我来时,见数道军令传去,许是有什么要紧事。
知道了,我劝娘娘晚些再去,柳绿的脸色缓和了许多,想着不白拿他的消息,从袖中取出一串钥匙,你随我来。
柳绿住的那排厢房离主殿很近,许是经常洒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栀子花的清香,远远袭来,只是迈入其中,便令人心旷神怡。
这是前些日子我在西郊那畔买的。
柳绿打开床头的抽屉,将手中之物往纪桑手心一放,赫然是一把雕饰繁琐的短剑,其上镶嵌珠宝,璀璨的光芒熠熠生辉,哪怕还未出鞘,亦能觉察出其下的锋芒。
当时本来想送给我家参军的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不过仔细想来,此物还是在你手中最有用处。柳绿的声音不卑不亢,亦不许人推拒。
那短剑落在纪桑手中,烧得几乎发烫。
他低头看了看那剑,又抬头注视着柳绿的容颜,脸上霎时泛起红晕来。
谢过柳绿姑姑。
纪桑嘴角的笑意险些掩不住,忙不迭将那短剑收好,临走时脚步都有些虚浮。
周旖锦到养心殿外时,夜色已沉沉掩下来。
她独自一人,在离主殿很近的东暖阁歇脚等候,李祥将温热的茶水端上来:皇上在与几位大臣议政。
周旖锦点点头:本宫候着便是。
李祥行了礼,便阖上门出去了。
茶杯方触到周旖锦嘴唇,南面临窗之处忽然听见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随之传来的是魏璇的怒喝。
简直荒谬
!他声音显然蕴了怒气,只是远远听见,便觉着脊背生寒。
朕给你们这么些时日,你们便想出苛减军费这一条举措?
从前齐国为何战事溃败,不御外敌,你们心里当真不清楚吗?
魏璇的声音不算大,可短短几句仍令人心尖不由得发颤。
周旖锦伫立在窗边,朝外望去,养心殿内烛火璀璨,那正殿处琉璃瓦的单檐歇山顶和一道道暗红的朱漆门,不知捆住了多少代帝王和芸芸众生。
魏璇在人前与在她面前,似乎大为不同。
他是九五之尊的帝王,脚下踏过无数尸山血海,方将世间权力集于一身,随意的一个眼神和话语,便轻易能置人于死地。
从前嫁与魏景,周旖锦无时无刻不谨记着自己身为后妃,恪守规矩。
可如今,许是魏璇在她面前姿态太过伏低,令她总是会忘记身外之物,分明是不被容许的身份,却仿佛他们才是世间最平凡的夫妻,将要随着悠长的时光白头偕老。
正殿内似乎有人低声说了什么,随后,室内又重新陷入了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茶杯已空了,李祥才从主殿出来,召周旖锦进去。
她脚步很轻,一路穿过屏风背后通往正殿的小门,隐约听见脚步和交谈声。
东抱厦外设了木围墙,周旖锦有些好奇,偏头透过那围墙的缝隙望去,远远看见几个身穿朝服的大臣,其中不乏熟悉的面孔。
他们三两成群聚在一堆,唯独落下一个身形年轻的男子在最后,似乎与那一团窃窃私语声分隔开。
临入正殿的一刹那,周旖锦辨认出那男子的脸孔,清俊温和,正是从前那萍水相逢的林骞。
她未多想,迈步过了门槛,忽的一个折子从高台之上抛出,砰的一声砸落在她脚边。
周旖锦闪身得快,只是轻微磕碰,却还是被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上座之人却比她更为着急,三两步便从那宝座上跌跌撞撞走下来,在她身前驻足。
你来了?魏璇没料到她来得这样快,脸上的怒气还未消退,神色却显露出几分慌乱。
他蹲下身去,手指抚在周旖锦脚腕处轻轻揉了揉,眉眼间含着歉意,问道:锦儿,疼吗?
不疼,周旖锦怔了一下,摇了摇头。
魏璇依然不放心,小心搀着她到榻上坐下。
怎么突然来寻我了,他语气已全然温和下去,带着温热的气息荡在耳边,我每日都会去凤栖宫看你,无需如此劳顿。
周旖锦掏出那本未央宫里寻来的册子,递到魏璇跟前,轻声道:子瑜,我想给你看这个。
魏璇接过,打量了两眼,眸色骤然沉了下去,他似乎了然其中不同寻常之处,读了好一会儿才凝眉抬起头。
这是从未央宫寻来的,舒昭仪的遗物。周旖锦道。
她所言之事,真是奇异极了,魏璇沉思了半晌,神色有几分惊诧:起初看上去像是一派胡言,可其中有些器具用度,乃至礼仪规矩我都曾于外邦或古书中有所见闻,只是全然没有其上写的那般完整详尽。
周旖锦点了点头,问道:你从前可曾察觉,舒昭仪此人属实有些怪。
明眼人都看得出,她来历绝不简单,当时我也曾暗中查过,只是毫无消息,此人的出现,就像凭空而来一般。
魏璇说完,两个人都不做声,视线齐齐落在那册子上。
此事我会慎重考虑,若能有施行之法,必将大利民生,魏璇神情凝重,将册子收入袖口,声音顿了一下,将周旖锦揽入臂弯,温声道:锦儿既然来
了,陪我用完晚膳再走可好?
在这儿?周旖锦愣了一下,并未推拒,扬起笑来:托你的面子,我要有口福了。
魏璇正要起身,可不远处那摔落在地面上的折子却异样的硌眼,他走上前将其捡起,又回眸望着周旖锦的面容。
他沉默了片刻,眼神中似乎有些无措,声音压的低:我今日脾气不大好,令你受惊了。
无妨,周旖锦不解他为何连此等都小事反复与她致歉,犹豫了一下,试探道:子瑜,你若是有什么不悦之事,可否与我言说?
她知晓自己犯了妄议朝政的规矩,绛唇微微抿着,烛光涂抹其上,嫣如丹果。
魏璇像是有些踌躇,垂眸看着白玉所制的光洁地面,少顷,轻轻叹息了一声:流年不利,北边起了寒潮,许多百姓流离失所。
他并非介意周旖锦插手朝政,只是不愿将时局的艰辛告知她听,似乎民生困苦,亦有他的一份失职。
人口迁移,乃至户籍管理都是一项大工程,除此之外,开仓赈济更为艰难,朝中官员腐败,批下去的银子粮食层层苛减,到流民手中几乎所剩无几,可若要将其黑暗之处连根拔起,恐怕又要牵一发而动全身。
更有甚者,说我残忍暴戾,为了夺权手段不正,触犯了天意,他轻笑了一声,不屑道:钦天监劝我祭祀祈福的折子不知上了多少本,这种虚妄之谈,我看见就心烦。
魏璇说这话时,敛目低眉,神情并无太多变化,可周旖锦仍是从他那刚毅凌厉的眉眼间,察觉出坚韧的光芒。
子瑜,这并不是你的错。她站起身来,徐徐走向他,直到二人之间不过半步的间隙,才仰起头来。
你即位以来,推行新政,清除弊病,百姓都看在眼里,哪怕是我在西郊那段日子,也鲜少听见怨言。
魏璇凝视着周旖锦眼中闪动的清澈的光,心头似乎有些松动,身子微微压低,将她罩在怀中。
我知道。他声音有些含糊,可我若充耳不闻,不知多少家庭要挨饿受冻流落街头,最终闹到妻离子散,无家可归。
或许因我曾受过此等心情,如今……做不到置之不理。
魏璇的头抵在周旖锦肩窝,男子高大的身形几乎遮挡了所有光线,他身上带着体温的清冽气息隔着宽大的衣袍,丝丝缕缕涌入她鼻尖。
朝中亦有心怀社稷,为民请命之人,你尽力而为便是。周旖锦的手臂轻轻举起,随后置于他宽阔的背后,魏璇没有多言,可她似乎能清楚地察觉到他身上压抑的沉重与疲惫。
他向来是什么都不说,自己一个人抗着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