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寺柴房前的小院里。
一个腰佩葫芦、衣着破旧的和尚和一个坐着木质轮椅的瘫子面对面相视一笑。
“奴才还是喜欢叫你庞统领,总觉得这样叫心里多多少少安稳一些。毕竟当年便是庞统领护着整个盛京城的安全。”
捞月坊坊主王先生一手撑着轮椅,一手托腮。眯着眼看着乐长安悻悻然道。
乐长安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极不情愿想起往事的他只能打着哈哈说:“是吗?不记得了。相比于那个破名字,我倒是更加喜欢现在的名字,乐长安。世人不都期盼着一个乐呵吗?长长久久,平平安安。多喜庆啊?”
王先生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乐长安,只是叹了口气说道:“难不成老朋友之间叙个旧都那么难吗?当年我们三人可是在皇城根底下一起喝过酒的交情。这才多少年,换了个名字便不记得了?这名字能换,这人可换不了。”
王先生一边说着一边身子向前倾去,眼看就要从轮椅上下来。
乐长安见状,右手轻微抬起,王先生便觉得一股气息将他原本已然倾倒的身子死死地推了回去。
“庞玉春!你难道真的就能放得下?别忘了你也是和我一起看着咱们那个好兄弟上吊的。你难道就这么忘了?你倒是乐呵了,长久了,平安了。可他呢?坟被人抛了不说,头颅都被人做成了酒壶!”王先生拍了一下轮椅,语气里夹杂了不少的气愤。
乐长安转过身去,不想看到这个垂垂老矣的昔日好友。
“都过去了。贫僧这也出家了。前程往事随风了,都了了,何来叙旧啊?”
王先生摇了摇头,指着千里之外的酆都说道:“那袁大哥呢?为何你愿意与他叙旧,就不愿意和我这个不全之人说一说话呢?”
“不一样。袁庆山是求我给小戮子教些学问。你和我叙旧是让我……”说到一半,乐长安长叹了一口气,不愿意再接着说了。
王先生苦笑道:“你终究还是不信我。”
乐长安没有辩驳,只是反问道:“那个叫幼娘的刺客,不也是出自你的手笔吗?你让我如何信你?”
王先生没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乐长安接着说:“王貂寺,何苦呢?他不过是个连自己亲爹是谁都不知道的孩子!”
“可是他终究有一天会知道。这陇右四十万铁骑终究有一天会让他知道!”
这个被乐长安称做貂寺的王姓男子平淡地说:
“小戮子生性聪明,只不过是贪玩了些。眼看要到他及冠的年纪了,若是没有一场危及其性命的刺杀,他便会继续安于享乐,做一个扶不起的阿斗。有一日入了盛京城,做了那混吃等死的驸马,指不定也来一句乐不思蜀。你觉得这样,对他而言就好了?到时候陇右四十万铁骑又该怎么样?”
乐长安叹了口气说道:“这孩子就不能有一条自己的路走吗?”
王貂寺将轮椅向前滑动了一小段,闭上眼说道:“如今的陇右之所以还没散,皆是因为小戮子还活着。这一点你不是不清楚。”
“所以你就可以让他险些丧命?那一刀可只差了一寸啊!你别忘了,论辈分他也应该叫你一声叔叔。”乐长安拍了拍自己的酒葫芦,一字一句地说。
王先生笑了笑,自言自语道:“可是论规矩,我也得叫他一声皇上。先是君臣,再是叔侄。况且你不是也看到了吗?那孩子身上的气运,是大昭的气运啊。”
乐长安想起今日白天里魏戮佩戴的那枚玉佩,皱起了眉头。用大昭的国玺所做的玉佩,岂能没有大昭的残存气运?
过了很久,乐长安说道:“让他自己选吧。”
王先生看着关上的们,笑骂道:“王八蛋,还是那么抠门。连口酒都舍不得请杂家喝。”
“王先生。是去见谁啊?这么晚了才回来。”
魏十五在王府的别院里等了很久。
“魏十五,本貂寺想去见谁便去见谁。什么时候轮到要和你打招呼了?莫不是真当自己是陇右王了?”
王先生将轮椅停下,看着眼前这个身着蟒袍的中年男子。
“本王不过是问一问。王貂寺何必动怒呢?其实你不说也猜到了七七八八,是去见乐长安那个疯子了吧?”
魏十五站起身来,将石桌上的酒壶拿了起来斟上了两杯酒,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你这个叛将,也就这点讨人喜欢。”王先生接过酒杯,轻轻抿了一口说道。
“其实王先生可曾想过,戮儿若是这一次真的死了。该当如何?这陇右就当真会散了。”魏十五试探着问。
王先生瞥了一眼魏十五,没好气地说:“别整日里戮儿戮儿的叫着,又不是你亲儿子,何必叫的那么亲切!不知道的还以为小戮子真是你儿子呢!”
“这十年时光难不成都白给了小戮子?王貂寺说话本王不爱听了。”魏十五假装不悦说道。
王先生喝下了杯子里的酒,咂摸了一下嘴。轻轻地将酒杯扔在了桌子上,只见酒杯在桌子上打起了转。
“本王?你也配称王?当年先帝吊死的时候可是你放宇文广入了山海关。怎么着?魏总兵,难道先帝给你的官职您不满意?别忘了是谁在你全军哗变的时候给你支的招。”
魏十五皱了皱眉头,打了自己一巴掌。
“这不是说习惯了吗?建安那帮蛮子给的爵位哪有先帝给的官职要来的好。可是当年我也是没得办法啊。现如今倒好,你们一个个躲在后面出谋划策,让我顶在前面和盛京城周旋。说得好听我是陇右王,可是一个个的对我都是指手画脚。”
王先生笑了笑,伸手将酒杯扶了起来,倒了一杯酒,说道:“魏十五。你觉得你自己苦了?可你别忘了,这不都是你自己找的吗?殉国你做不来,这裂土封王难不成你也做不来?”
魏十五摇了摇头,喃喃道:“可谁知道会是今天这样?早知道如此,当年不如就挨了袁大哥那一刀。也不用变成如今这般里外不是人的境地了。”
“你啊。和庞玉春终究是差的太远了。”王先生想起之前和疯和尚的对话,自言自语地说道。
“那个疯和尚?呵呵,稷下学宫里跑出来的疯子那也是稷下学宫的。我可比不了。”
魏十五捋了捋胡子。对于乐长安,他还是佩服的。毕竟当年能和皇上喝酒的也就只有他乐长安和眼前的这位王貂寺了,而他自己只能在远处给他们把风。
“你这个吃里爬外的,怎么今日倒想起来找我了?有话就直说吧。”
王貂寺看天色不早了,自己也懒得和魏十五绕弯,说了一大堆琐事,也看够了他卖惨的手段。
“戮儿今年及冠。我想……”
“不行。小戮子及冠这么大的事,你这个陇右王不在不像样子。”
还未等魏十五开口,王貂寺便立刻回绝了。
魏十五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说:“对,小戮子及冠是及冠。可你别忘了,我儿子也是到了及冠的日子。我不能见他长大成人,连祭拜的机会都没有吗?”
王貂寺瞪了一眼魏十五,笑着说:“当年心狠手辣为了活命,亲手掐死了自己孩子。现如今倒是假惺惺起来了。别忘了,在盛京眼里,你就一个儿子,就是小戮子。”
魏十五点了点头,将酒杯放在了桌子上打算起身回去。
“别忘了,既然小戮子及冠。有些东西该给的就给出来,莫要别人催着你拿出来。到时候伤了颜面,你又说我没提前和你打招呼了。”
魏十五听完也没说话,只是向院外走去。
王先生坐在石桌边,自己给自己倒上一杯酒,轻轻抿了一口。如同三十年前在皇宫那晚第一次喝酒,只不过当时是三个人,如今只有他自己了。
一个身影落入院子当中,俯身跪下。用着陇右独有的口音说道:“坊主。草原那边已经出兵了,想要在开春雪溶前抢上一波粮食。您看朝廷那边如何应对?”
王先生摸了摸手上的酒杯,皱起了眉头。想到乐长安说的自愿二字,转而舒展了眉毛。
“知道了。今年就别让朝廷参合了。年年都是这样,没什么意思。那些公子哥如果要捡战功,让他们去别处。今年陇右不欢迎他们。”
探子回了声“知道了”转身想要走,却又被王先生叫住。
“你先去趟酆都,跟袁将军说一声。就说世子及冠,不比往年,早些回来。”
探子赶忙问道:“那其他的将军也要如此传话吗?”
王先生想了想,说道:“也这样说吧,省得到时候麻烦。”
等探子走后,王先生看着天上月色,唏嘘道:“对不起了。要怪就怪乐长安不愿意吧。”
大同城内,一匹快马疾驰入城。
马上坐着一位武夫打扮的俊俏公子哥,弯弯的长刀悬挂在腰间。入了城的他反而不急了,勒动缰绳回头向城外看去。
离城外不到一里,一辆马车摇摇晃晃地向着大同城方向走着。
马车内,袁庆山闭着眼。只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当年骑马都不成问题,如今坐个马车都觉得有些不适应了。
袁庆山睁开眼看着大同城方向,想起那个一马当先的闺女。
“这要是个男孩该多好。要是个男子的话,自己手底下这戍守边关的十万大军谁来接手之事估计也就不用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