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青忧心忡忡飞了一路,临下飞机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手机开机。
他冀求接通网络的那一刻,刘景浩的对话框能弹出点什么。
甭管消息好坏,起码告诉自己,他还在。
还在也是好的,还在起码说明,他们还有很多的可能.....
可对面什么都没有。
整屏整屏都是尧青自作多情的探问,洋洋洒洒堆在屏幕里,杳无回音。
他是故意的吗?
会不会早看见了?
会不会在故意玩自己?
没准他就是想看自己笑话呢?
尧青不禁怀疑,他讨厌这种被人捏住七寸的感觉。
僵局直到次日下午才得以破化。
尧青维系了一个晚上的心惊肉跳,第二天飞前,眼袋快掉到了胸上。
他打着遮瑕,试图掩去一部分憔悴,涂到一半时,手机屏亮了。
“刚到家。”
寥寥三个字,尧青差点在房间里叫出声。
尧青坐回床边,又站了起来,又坐回去,又站起来。
他想回他点什么。
“我没事。”对面还是三个字。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尧青对着镜子长舒了一口气。
恍惚间,他又有些失落,你看人家风轻云淡成这样,而自己十几条文字语音狂轰滥炸,权力关系高下立判。
这一次,尧青就回了个“。”
发完心里舒服多了。
一个“。”在告诉他,自己的关心并不廉价。
他仍是那朵最难攀扯的高岭之花,开在云里,开在九天之上,藐视苍生。
刘景浩被盘问了一天,比连飞三天还要累。
盘问时手机私物通通上交,等他拿到手机开机时,某人的消息量吓了他一跳。
这是什么态度?
之前在车里还一副谁都看不起的样子,现在又急得像被盗了号。
他心里到底有没有自己?
有的话,为什么还一口一个机长?如此见外。
没的话,何必又多此一举的关心?故作情深。
尧青啊尧青,若要评选一个世上最磨人之人,你必占得一席之地。
刘景浩回到家已精疲力竭,开门时威士忌听到动静,扑到他怀里毛脸蹭蹭。
男人带它下楼遛了一圈,回家洗了个澡,再醒来时,一个白天又过去了。
当晚□□点看到某人朋友圈,一张和同组空乘姐妹花们的合拍。
文案是“回荆川啦”,底下一群共友在商业互吹。
刘景浩在点赞大军里轻轻戳了个小心心,他关掉手机,钻进被子,整夜皆好梦。
接下来一周刘景浩都没找尧青,两人陷入一种默契的沉默里。
倒不是说要谁谁先开口,只是一忙起来,彼此都不怎么记事。
再会就是八月中后。
航司把秋季团建和第三季度动员大会放在了一起,人事主任在内网里一遍遍强调,今年团建分批次参加。
刘景浩收到通知时刚飞完一个折返,下飞机就看到同事在小群里卖萌打滚,说今年走运,团建定在了一座高档的私密酒庄里,能喝到好多免费红酒。
酒庄位于荆川市外,不堵车也要一个半小时。
刘景浩抵达时人已经来得七七八八,所有人都穿着西服晚礼,捧着红酒杯走来走去。
酒色旖旎。
进门时刘景浩留意了下,尧青在隔壁组跟一群同事相谈甚欢。
他打着淡紫色的蝴蝶领结,像是一个等待被打开的礼物。
人群中,男人意气风发,修长指节在空气中上下划拉,偶尔的笑声里,掺着一股甜腻的热浪。
是勾人的。
刘景浩想象自己拆开礼物的样子。
华丽包装的作用有时不仅限于装饰,还可以用来满足破坏欲。
刘景浩享受撕烂包装的过程。
他看到尧青趴在床上,撅起后身,回眸露出雾濛濛的眼,对自己说“欢迎回家。”
尧青不喜欢被人注视,哪怕那个人是刘景浩。
从他一进酒庄大门起就注意到了,他盯着自己的眼睛就没移开过。
一星期的蓄意疏离没有让他学会克制,反而更加肆无忌惮。
像只饿坏了的狼。
“一个人喝?”
尧青端着杯子主动走过去。
刘景浩靠在栏杆上,吃着手里的曲奇饼,并不着急回话。
“怎么,铁树开花了?”刘景浩一脸苦笑,“全公司都说尧老师薄情寡欲,心性孤僻,你也会主动搭讪?我何德何能。”
这话一听,就是在为一星期没理他生气。
“我见刘机长苦于寂寞,所以特地赶来,为您排遣苦痛。”尧青呷了一小口红酒,看着他那满脸的阴恻恻,问,“有心事?”
刘景浩不回话了。
“其实上回你出事,我在微信里找你没别的意思。”
刘景浩脸更黑了。
“就是出于同事关爱,礼貌慰问一下。”
尧青瞟了眼旁边人反应,说完又觉得自己有点此地无银。
挺做作的。
“知道你会做人,不用特地来告诉我。”刘景浩抬起酒杯,碰了一下对面,“你放心,我不会多想的。”
“那就好,”尧青心想,好个屁,你就该多想。
想想这个叫尧青的对你是不是心怀不轨,想想他煞费多少苦心。
想想他每回见到你有多雀跃,
想想那无数次攻城掠地般的较量背后,藏着多少暗涌的波涛。
“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刘景浩指了指后山,“一起走走?”
“好啊。”尧青出乎意料地应了下来。
男人的脸色稍见缓和。
身后热闹还在,小彩灯挂了满山遍野,夜里看像无数只眼。
刘景浩走在前面,尧青跟在后头,酝酿着下一次开口该聊什么。
“这儿能看见咱们母校。”
咱们,尧青指着远山一角。
月夜下的新城朦胧欲眠,夜航灯由红及蓝,像是斑斓的海。
是讨好,还是弥补?现在会说“咱们”了,早干嘛去了?
刘景浩咧嘴问:“你咋知道我们同一所学校?”
“我看你微信头像,”尧青从一块岩石上跳下来,向深处走,“才知道咱们是校友。”
“嗯。”男人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难为你了。”
“什么?”
“没什么。”
刚挑起的话题又被扑灭了。
“对了,”尧青突然想到一件事,决定问个清楚,“听朋友说,你一直在申重庆线,以你的职称不应该啊,这条线没什么好飞的,是为了什么重要的人吗?”
“是。”刘景浩想也没想,答得干脆。
果然呐,人家心里已经有了人。
尧青得到答复,心中勾起些涩涩悲苦。
默了许久,他又有些不甘心地问:“是你喜欢的人?”
“不然呢?”刘景浩折下一段松枝,放在鼻头闻了闻,“奔三的老男人,为爱抛头颅洒热血很难理解吗?人生有几次憧憬和激情,有几个人值得这样?”
他看尧青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莫名想笑。
蠢货,怎么就不开窍呢。
“不难理解,我只是觉得,刘机长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尧青有些难为情,越往林中深处走,越像走进深渊里。
刘景浩的声音有些冷,“你以为我什么样?”
“就……听说刘机长很受欢迎,你对那些空姐不也来者不拒不是吗?我是第几个?”
“什么第几个?”
两人谈话越发严肃,好似空中绷着一根弦,即刻就要断裂。
“全公司的人都知道,刘机长身边从不缺陪,每到一个新城市,就有空姐夜里去敲门。我是她们中的第几个?第几个被你当做暧昧对象的人?”
刘景浩停下了脚。
林中蝉声清亮,又如夜雨声烦。
“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刘景浩看着他,眼里透着些许失望。
“话是有点难听。”尧青想,——可谁要让你来招惹我?
尧青露出一个笑,又是笑,他不知道做什么表情时,就喜欢笑。
因为笑不会出错。
“上次火锅多少钱,我转你吧,咱们AA。”
刘景浩掏出手机,等他报出一个精确数字,一脸公事公办。
尧青一怔,没料到他要跟自己算得这么清楚。
可仔细一想,也对,话已至此,功利的一方总要清点盈亏。
“234.5,给我230就行。”
尧青破罐破摔,语气面儿上是柔的,底下全是刀。
两秒钟后,收到入账提醒,234.5。
果然,他连一分的人情都不愿意欠自己。
“那个……刘机长……”
下山的时候,尧青忍不住喊住了男人。
他掂了掂随手摘下的树叶子,深吸口气道:“下周极光展……我想去看看。”
“你不是要连飞吗?”
“有人找我换班了。”尧青咳了两声,眼神依旧充满骄傲,仿佛被拒绝也无伤大雅。
刘景浩仿佛能看到他头上高悬的王冠。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别低头,皇冠会掉。
他尧青怎么可能会低头。
温夜如水。
树叶沙沙曳动,拽出碎影在青草地间张牙舞爪。
“想去就自己去,我不把时间地址都给你了吗?”
男人语气冰冷决绝。
王冠就是要用来碾碎的。
身后男人呛笑一声,柔声道:“对哦,看我这脑子。谢谢刘机长啊,知道我喜欢极光,还推荐这么对胃的展给我。”
“你都没看过,怎么知道对胃?”
刘景浩哼了一声,就差把“你假不假”这四个字挂在了脸上。
冗长的沉默。
男人自讨无趣,含笑合上了嘴。
“你看这星星,又密又亮。”
刘景浩话锋一转,指了指天上,尧青随着他所指的方向,随风远眺。
苍穹之昂处挂着一珠盘,夜空像嵌满碎钻的绒带。
“我已经好久没有认认真真地看星星了。”
他侧头看了眼尧青,发现他专心望着天,不曾留意到自己在看他。
尧青的侧脸比正脸好看。
近赏时像一座和田雕,唇是珠光粉,眉是褐棕黛,山山水水两相宜。
“你知道吗?当飞机驶入云海,机长视角所见的星星,比在地面上看更亮更清楚。”
刘景浩的手绕到尧青的背后,一点一点,一点一点,隔空向上攀。
尧青仰着头,还在想着男人刚刚冷漠绝情的样子,表情难免有些丧。
“那你还说你没怎么看过,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哪里像没看过。”
“是没怎么看。”
刘景浩垂下手,手掌覆在他肩上。
百万星辰皆晦暗。
那是因为,我眼里始终只有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