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终底难得放晴,雪色将融,一连数日艳阳满天。
尧青行动力超前,不出一周,就快刀乱麻地把尧桂玉塞进了疗养院。
交完头三月费用的那天,刘景浩陪他与院里的财务一道进办公大楼打印收据,出来时,院落里梅花绰绰,终于有了那么一点生机的气息。
尧青捏着一沓单据,脸上并没有一丝喜悦。
男人跟在他身后,默默地走。
从出门时就没见他跟尧桂玉说一句话,母子俩像是积着怨,彼此都隐忍不发。
尧青在前面梗着腰说:“会不会连你也觉得,我做错了?”
男人如诚道:“阿姨只是一时的气,想明白了就好了。”
尧青回想起母亲让自己下跪的那晚,恍惚是一场癫乱扭曲的迷梦,那晚的泪没有白流,反而使自己更加坚定了要把母亲送进去的决心。
“你知道我为什么连年也没过,就把我妈送到这里来吗?”尧青微微一笑,却不是发自内心的,他的笑容无一都逃不开刘景浩的双眼。
“除了什么为了我妈好这类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不得不承认,送她来这里,我有我自己的私心。”
有风渐起,将尧青的刘海吹得略有些乱。
男人站在高他两级的台阶上,为他拂去头上的梅花花瓣,一语不发。
“我太听话了。从小到现在,我努力恭从、隐忍,总把自己排在所有人的后面。”尧青盯着刘景浩的双眼,神色淡淡,“我觉得这样大家就会喜欢我,爱我,但后来发现,其实不喜欢不爱又能怎么样,我还是我,你也还是你,大家都不会有什么改变。”
“我理解你。”男人宽慰一笑,一脸温和地看着他的眼,“我并不觉得你这样做有任何问题。”
“我只是尽力在所有人能好好地的情况下,满足自己心里那么一丁点儿的自私罢了。”尧青握住男人伸来的那只手,眸色坚毅,“我就是不想照顾我妈,不想一回家就看到一个疯女人又吼又叫,不想一楼一楼把脸都笑酸了给邻居赔罪,不想每次都有人在耳边提醒我在香港有个生死未卜的爸......这些话我以前从来不会说,也从来不懂得拒绝和反抗,可是现在,我要说不,我就是不喜欢,讨厌,不想做,烦,我居然二十七岁才明白,原来为自己多想几分的感觉这么畅快。”
“这才是我爱的你啊。”男人神色莞尔,“有喜好,有厌恶,会大笑,也会大哭,会骂人,会暴走,七情六欲框不住你,这才是最真实的尧青。”
“那也要谢谢你。”
尧青扯了扯笑,这一回男人才敢肯定,这是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谢谢你的慈悲,你的仁爱,你的无限包容与广袤如海的胸襟。
若无你这支丘比特之箭,我就还只是衣柜里那个瑟瑟发抖的男孩。
穷奇的世界就像一个密不透风的大衣柜,外面有洪水、凶兽,也有柳条、春天和花。
谢谢你伸进衣柜的那只手。
苦海无涯,你就是我的岸。
.......
“知道了知道了,我等会的飞机,不跟你说了。”
刘景浩前一秒刚撅下电话,后一秒就见闸机另一头的某人看着自己。
“宝,走了。”男人手上拎着两个登山包,嘴里叼着一份星巴克,边走边回头。
“新年快乐!”刘景浩扭了扭腰,对另一头的男人比了个yeah,“一定要快乐哦。”
“新年快乐。”
尧青在心里说,默默送男人进闸机口。
年二九了,该吃饺子了。
尧青拎着好几个塑料袋,十分吃力地捅了好久钥匙,才将门推开。
尧桂玉不在,李姐回了老家,刘景浩回了北京,家中除了自己,还有某人寄养在自己家的威士忌。
“今年就我们一起过年啦。”男人蹲在门边,从塑料袋里抽出一只烤肉肠。
他特意拐去东门买的,对比过好多家,只有东门的烤肉肠最讨它喜欢。
威士忌伏在门框边,呲牙啃着肠,从头到尾无不喜气洋洋。
尧青撸了撸它的毛,抬脚将门踢上。
和外面的鞭炮喧天不同,屋内冷冷清清的,确实是差点人气儿的样子。
晚饭是地三鲜馅儿的饺子,男人还贴心地给威士忌包了一盘专用的宠物水饺。
他拿来盘子倒在狗狗专用的食盆里,看着它一口一个将饺子吃了个精光。
“威士忌,跳。”
狗子配合地跳了一下,无奈身体过肥,蹦跳的高度有限,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艰难起飞的热气球。
“威士忌,坐下。”
威士忌乖乖坐下,冲着男人扬起一脸谄笑。
“威士忌,伸爪。”
大狗狗伸出自己的爪,又胖又粗地跟长了毛的擀面杖一样。
男人将手托在他的爪子上,笑意酣甜,“哎呀我们家的威士忌怎么这么棒?!”
尧青嘻嘻地捏了它一下,威士忌一跃撞进男人怀里,连推带攘地和人一起滚到了沙发上。
“你要跟我一起看春晚?”尧青看了眼墙上的钟,又想了想,捧着狗头说:“可是春晚是明天哎。”
威士忌像是听懂了人话一般,略沮丧地将头往男人胸里钻了钻。
“不然......我们来跳舞吧?!”
尧青挠了挠它的肚皮,重复道:“威士忌,我们一起来跳舞吧!”
狗子一个鲤鱼打挺,滚到地上,欢乐地翻了翻肚皮。
说干就干。
尧青从房间里翻出一架先前王龙送的唱片机,他嫌太vintage,一直没用。
现在血气冲了头,正好前段时间整理尧桂玉的房间,发现了几张她过去常听的唱片。
尧桂玉年轻时喜邓丽君,尧青小时候常见她一边拖地一边唱《甜蜜蜜》。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
随着音乐声隐约飘起,男人扯过电视机后的白纱罩子,披在肩上,悠悠转起了圈。
这也是他童年时的把戏,常学做古装片里仙衣飘飘的楚留香,身怀绝世武功,拯救苍生。
威士忌围在他身边,兴奋地摇着蒲扇似的大尾巴。
音乐声里,男人随性扭动腰肢,低矮的居民楼中,匀出一片暖光,覆在尧青脸上,生出一种和谐的柔金色。
“......是你~是你~梦见的就是你/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
男人一边唱,一边转着圈。
他嫌不过瘾,脱了鞋,就这样踩在凉地板上。
威士忌兴高采烈地腾起前两只脚,扒在男人腰上。
一人一狗仿起华尔兹舞步,一步一笑踏着狐步,在房间里转着小圈。
窗外小雪泛泛,天与地之间非灰极白。
却有这样一扇窗,男人与狗,灯与音乐,乐在其中。
......
“三个五!”
“四个六!”隔壁屋男人将牌一甩,大呼道:“哈哈哈哈哈我看你拿什么吃!”
“我有双王!”刘景浩抻长脖颈,像只被拔了毛的鹅,满脸涨红地瞪着对桌,手上的牌捏得死紧。
“我不信,”男人拉他,“我才不信你有双王。”
周围哄笑声起。
“耗子耍人玩呢!”又一个人起哄,“你要有双王,小爷我亲手给你洗内裤。”
“滚!”男人抬脚踹了脚那人屁股,将牌一摊。
周围人齐齐一探,一个三,一个皮蛋Q,狗屁的双王。
众人不由自主发出一声“嚯”,自讨无趣后,纷纷作鸟兽散去。
对桌揽过筹码,渐渐一笑,瞅了眼时间:“今儿不能玩了,回头老婆该催我了。”
刘景浩靠在牌桌边,随手拉开一包红塔山,旁边有小弟打火。
“完咯,耗子没双王,你洗不成他的内裤咯!”
牌友临走前仍不忘记着这句梗,挑帘前逗了他一句。
那人嚷道:“人耗子有人洗呢,金屋藏娇的,大过年的也不给我们带到北京来见见!”
“就是就是。”其余人瞎闹附和。
“你们看耗子那张脸,一提起他家那位,就跟中了迷魂香似的。”旁边小哥指了指男人,刘景浩怪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哼唧道:“你们就埋汰我吧,我才懒得跟你们讲话。”
说完屁股一撅,拿着手机去了屋外。
众人扒墙在听。
“阿青......”刘景浩站在檐下,见墙根后挤着好几个脑袋,忙将手机拿开。
“他叫他什么?”
“阿鑫?还是阿青?”
“阿青。”一个人笑,连带着那一片男人都在笑。
更有好事者贱兮兮搭腔道:“不是阿青,是阿~~~~~青~~~~~”
“哈哈哈哈哈哈.......”
刘景浩噗嗤一声,被他这群狐朋狗友逗出了声,也顾不得那么多,重新将手机贴回到耳边。
“喂......?”
短暂电流声后,对面传出一阵熟悉的声音,带点惺忪的睡意,像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
“睡了吗?”男人难忍内心兴奋,问完又觉得多此一举。
这时候荆川家里就他一个人,也没什么事做,可不得一早躺回床上休息?
“少喝点酒。”那头还是那么爱操心,“烟也少抽。回头要是一嘴烟味就别亲我,脏。”
“我没抽。”刘景浩惯爱死鸭子嘴硬,边说便将裤兜里的空烟盒扔进旁边垃圾桶,“我发誓我在北京没抽过一根烟。”
除了手上这一支。
“有事吗?”对面吸了吸鼻,接着旁边又传出几声狗叫。
“我儿子没吵到你吧?”男人一想起威士忌还在某人那儿,生怕他俩处不好,回荆川后难免为难。
尧青哼了一声,“原来你打电话就是操心你儿子啊。”
刘景浩忙道:“哪里,我也操心你啊。”顿了顿又补充:“也没事。就是......想你了嘛。”
“刘景浩说让你帮他洗内裤!”
微妙的恩爱氛围间,突然闯进一声耿直的噪音。
男人忙捂住听筒,瞪了眼那群嬉皮笑脸的男人。
“我靠你瞎说什么!”男人又羞又臊,“老子一世英名......!”
“拿来吧你!”其中一个姿态敏捷的,一把抢过刘景浩的手机,一看屏幕,通话还保持着,男人忍不住伸手去抢。
“别动!”其中几个钳住刘景浩,不让他拿手机。
那人举起电话,笑眯眯说:“嫂子好,给嫂子请安。”
“什么......?”尧青一听不是刘景浩,声线立刻清冷三分。
“报告嫂子,耗子这家伙在北京可是天天在抽烟,一天抽大半包,还说平时在荆川,都是你服侍他,天天给他洗脚.......”
“真的?”对面半信半疑,短暂迟疑后,道:“把电话给他。”
一群男人将电话还了回去,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哎哎哎......”
男人愧色连连,不停对电话那头哈着腰。
“没有啊......”“害,怎么可能......”
“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的脚怎么可能让您洗,要洗也是我给您洗。”
“真的啊宝,我不给你洗给谁洗啊,洗洗更健康。”
“我没抽烟。”“真没有......”
“我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吗?北京城第一老实人。”
“哎你别挂......”
“别别别......”
“宝我错了……咱有话好好说……”
“哎宝……尧宝……喂?喂喂?喂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