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很快洗完了,共六个青花瓷底的大白碗,被擦得亮铮铮地,码在碗架上。
尧青将手擦干,摘下围裙,将它物归原位地挂回到了百子柜前。
客厅里某人还在灌酒,喝一口,哀一声,整张脸红得不成体统。
雪好像小了。
尧青走到门边,踩脚垫有些斜,他似有强迫症般,将它摆正了些才踩上去。
这次带来北京的鞋子不多,其余的都收拾进了行李箱里,只剩一双男士马丁靴,这天气穿着去机场,应该不成问题。
他坐在小柜子上,从旁边拿下备好的干净袜子,套完左边套右边。
屋里人轻轻嗤了一声,尧青很快换好新袜,塞了新鞋垫,连靴子上的鞋带结都确认了好多遍。
某人还是一个字也没有。
他摇了摇头,终于不再抱任何希望,一个人拎着两只大箱子,搬出了门。
西厢房的灯还亮着,刘景婷和她爸估计还没睡。
尧青在檐下站了十多秒,正想着要不要跟老人家打个招呼再走,不想刘景浩黑着个脸从屋里走了出来。
“你慢着,”他扯过某人肩膀,将他往屋里拽,“人走可以,先把东西还了。”
“什么.......?”尧青似懂非懂。
“镯子。”刘景浩扬了扬手腕,眼神中无半分眷恋,“镯子还我。”
“这是阿姨送我的。”
尧青抱紧手腕,别过身去。
“那是我妈的。”男人机械地走过去,捏住他手腕,“摘下来。”
“我说了这是阿姨送我的。”
尧青往回扯了扯,没成功。
他在某人面前从来占不得上风。
“送我的就是我的,哪有再还回去的道理?”
“还给我!”男人忽地咆哮,粗暴地扒拉着尧青的手,“我他妈让你还给我!你聋子吗?”
“你别碰我!”尧青固执地抱住手腕,眼中满是坚持,“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但是这镯子.......不行!”
“我也什么都可以不要,但是这镯子,你必须还给我!”
男人逐步走近,表情无悲无喜,黑色的影子越来越大。
“我不要.......”尧青抱紧手腕,那镯子,他紧摁在怀中,肩膀不受控制地狂抖。
“刘景浩.......我不要.......不想还给你......”
他几近崩溃,声音夹带着些许哭腔,使人很难不会心软。
“这是阿姨送我的......是她送我的.......送我的就是我的......”
尧青缩着头,不敢直视某人,他不知所味。
“把手伸出来。”刘景浩抵在他面前,见他缩着头,一把拧起衣领子,“我他妈让你把手伸出来!!!”
“你别吼我!”
尧青壮足胆气,怼了回去。
却只听见“啪”地一声,右脸一道耳光掠过。
虽未完全打在脸上,但指梢划过面颊,撕出三道浅淡红痕,尧青整个脑袋嗡嗡嗡地炸开了窝。
男人后知后觉地抚着半边微麻的脸,小侧过脸,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人。
他刚刚是想.....是想打自己吗?
“不拿是吧?行......”刘景浩轻后退半步,抓起他的手,硬摁在墙上。
“你放开我,痛.......”尧青半哭半求,那只手的手背上,还带着之前刚愈合好的疮伤。
虽皮肉已凝合地七七八八,但怎能承受得外力如此粗暴地拖拽?
这不才一碰上去,贴好的伤口又露出猩红色的息肉,渗渗的血丝从里头冒了出来。
“刘景浩.....我疼......”
他求嚷着,五指大张,颤抖中是一片鲜艳的红,摁在雪白的墙上,印成红手印的模样。
“你不要抢好不好.......耗子.......我求求你.......不要抢.......”
男人死捂住手腕的镯扣,表情痛苦,大颗大颗的滚泪滴在脚边,淅淅沥沥一片。
刘景浩掰住他的手,两只腿将男人的上半身钳住,不许他乱动。
那两只粗臂就像是两只无情的铁爪,锋利地划过皮肉,勾带着血色,直往腕骨处掐去。
“脱下来.......”男人气息疯乱,“给我脱下来......!”
“我不要......”尧青使劲蹬着腿,神情狼狈,“我不要.......刘景浩......我疼......”
“这是我的!”男人青筋暴起,捏住那只软若无骨的小手,剧烈晃道:“你个不入流的外人,有什么资格戴我妈的东西?!”
“我疼.......”
尧青眼皮一闪,又一颗眼泪吧嗒掉在男人的虎口上,似一滴硫酸般,似乎还能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
“你不要这么凶好不好......”尧青泪如泉涌,“刘景浩......你不要把它拿走......”
男人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掰开他的手,血越流越多,那只手所承载的反抗也越来越弱。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把它拿走......”尧青用尽气力,捂住那镯身,整个人快虚脱到了地上。
“这是阿姨送我的......刘景浩......是阿姨送我的.......”他望着地上那滩眼泪,眼泪噎在眼底,表情痛苦,“阿姨让我戴着......是她要我戴的.......是她要我戴的......”
刘景浩掰开最后一根小拇指,捏住环身,往外一扯。
镯子内侧刮蹭着伤口,带出一道血痕,尧青疼得惨叫了一声,“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你别这样.......”他抱紧男人裤脚,流血的那只手摁在地上,泪混着血,更见刺目的红,“把它还给我......刘景浩......把它还给我。”
“放开。”男人将镯子戴回到自己手上,撇了撇被某人紧抱住的腿,“我让你放开!”
“我不放......”尧青紧紧抱住男人的小腿,眼泪鼻涕糊在了一起,“我不要那一击即碎的自尊心了......我也不要那所谓的骄傲.......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依你、顺你......刘景浩......你把它还给我好不好......把它还给我......”
“你该走了。”刘景浩放下袖子,揪着男人的后领,将他拖拽到门前,“走吧。”
“你还给我....还给我!”
他哭着去扒男人的手,什么体面,什么尊严,什么清高,什么矜持,他都不要了。
他只要那个镯子,那个小小的,款式老土的,却莫名最想坚持留在身边的镯子。
那样的镯子,从来就为所有人看不上,也只有他清楚,那是他在这段感情里引以为傲的全部。
“你把它还给我......”尧青跪坐在门边,“我求你......我可以拿任何东西跟你换......”
见男人一动不动,他忙掏出口袋里的银行卡,双手奉上,“你喜欢钱吗?我拿这张卡跟你换好不好?刘景浩,我拿三十万跟你换.......”
“你这是何苦?”男人半转过身,面孔之阴冷,是前所未有的陌生,“三十万都拿了,什么样的镯子买不到?”
“我就要这个......”尧青极力忍着掌间的割痛,泪眼滂沱,“求你了......把它给我......我就要这个.......”
见男人无动于衷,他索性跪行向前,头如捣蒜地磕在地上,卑微如尘土。
“我求求你......求求你把它给我......求你.....你如果.....如果把它拿回去,就意味着我们真的完了......”
“真的完了……完了……”
尧青跪坐在地上,捂住双眼,放声大哭。
泪水从指缝中漏出,滴滴答答,如一颗颗被碾碎的裸钻,散出粼粼光泽。
“我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尧青蜷成一只遍体鳞伤的狗,抱住自己,撕心裂肺地凄诉,“我不要说什么我很好的话,我也不要所谓的无所不能,我不要明明很想吃奶油蛋糕却说我不需要,我也不要明明不想走却还要装作很轻松。
我活了二十七年都没学会做一个凡人,我躲在大衣柜里,每天睁开眼都是那只会发光的铁胆火车侠。那是我小时候唯一的玩具,就像这镯子。小时候的火车侠已经被他们抢走了,你不要再把它抢走好不好.......刘景浩.......我求求你.....不要把它抢走……”
“晚了。”
男人微微俯身,伸去一只手。似枝蔓般垂下,有如上帝的怜悯。
尧青跪坐在地,颔首垂泪。
衣柜外的那束光旋而灭了,往后是无尽的猛鬼野兽在招手。
泪流泱泱。
庭中飞雪穿门而过,弄堂里,闪烁着几盏枯灯。
冷冽的空气里,哽呜声不绝。只是不再是翻腾滚煮的爆裂,一种琐碎的悲伤在流动。
尧青单撑着手,徐徐收住哭腔,从地上爬起。
他的眼中,不再有任何情绪,也不再有任何温度。
“还记得我们一起去灵隐寺的那次吗?”尧青张了张嘴,泪痕犹在,“出来时我遇到个小僧尼,他递给我一张纸。”
“他说你把此生最珍重之人的名字写在那纸条上,佛祖就会保佑他一生健康顺遂。”男人轻摇了摇头,冷笑两声,面如死灰地转过身去,“我在正面写上了我妈的名字,在背面......在背面写上了你。”
男人一声冷叹,一双修目,万念俱灰。
地上的影子虚虚一晃,像彩色泡沫般,旋而被扑灭了。
“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注定输得一败涂地。”尧青抬起血流不止的手腕,横眼瞧去,上面还留有镯子印出的痕,他冷笑不止,“姓刘的,是我输了,哈哈......是我输给了你......哈哈哈哈.....”
男人拉起袖子,避免血渍倒淌,蹭到袖子口上。
刘景浩伸出手,想扶住他,却被一把推到了地上。
“别碰我!”尧青猛地狰狞,雪白的脖间青筋如蟒,他似野兽般上前抓住男人的衣领,声嘶力竭,“混蛋!你们他妈的全都是混蛋!你和他们一样,都是混蛋!混蛋!!!”
他将眼泪噎回肚中,血手印就这样摁在男人的衬衫上,像是一只惊悚的眼。
情.欲爱恨炖煮过千回,才兑出这刺目的红。
他抬手抹了把眼,血凝着笑,笑揉着血,冰雪地里生出一种恐怖的美感。
雪停了,风声似一声叹息,将心门重新卷上。
尧青拖着行李箱,一步一脚踩进雪里,踩进霜花里。
雪水透过乳胶质地的鞋底,浸湿了棉袜。
他义无反顾,逆风前行,不愿再回头。
东三环的风渐小了,仿佛老天的疼爱,不再使这场离别更添艰难。
男人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此时已近凌晨,商户紧闭,唯肯德基甜品站还亮着一盏光。
“帅哥,别来了,要关门了。”
眼快的柜台小哥一见尧青走近,伸出脖子,指了指变灰的小灯牌。
“最后一个。”男人掏出几枚硬币,眼中泪光闪烁,“我就要一个甜筒。”
“这......”小哥朝里头看了眼,收下硬币,打了个甜筒给尧青。
“天冷了,帅哥还是少吃这些冰冰的。”
尧青没理,举着冰淇淋,涩涩然坐到旁边台阶上。
十二点一过,甜品站的最后一盏灯也灭了。
世界彻底陷入灰暗,男人身边仅有手机还发着一点点的光。
尧青就着手机屏,一口一口抿着冰淇淋。
凉凉的,甜甜的,原来现在的孩子们都喜欢这样的。
影影绰绰里,他看到一群孩子相依跑近。
一群人似小狗儿般围在大冰柜前,朝卖冰绿豆汤的母子递去一张张纸钞。
五六岁的小男孩站在塑料板凳上,抱着一个小纸箱收着零钱,骄阳顶在他头上,没一会儿,他便热得大汗淋漓。
男孩说:“妈妈,我渴。”
他的眼睛,直溜溜盯着某个孩子手上拿着的小布丁。
“渴了妈给你盛汤,”女人拿过铁勺,舀起冰箱底那最后一点没卖得出去的绿豆汤,“乖尧尧,听话宝贝开心果,今天最后一碗给你了。”
“可是我想吃那个!”小男孩的手指向那淌着鲜奶油的小布丁,眼神里满是哀怜,“妈妈,我要那个。”
“可是那个要一块五......”女人叹了口气,“一块五,可以抵得过一天的电费了。”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吃到小布丁?”
“尧尧长大了,赚钱了,就可以吃到很多很多小布丁了。”
“那我要三个,爸爸一个,妈妈一个,尧尧一个,好不好?很多很多小布丁?”
男孩卖力地笑着。
“很多很多小布丁......”
“很多很多小布丁.....”
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小布丁......
小布丁啊......
男人嗫嚅着唇,将最后一点脆皮塞进嘴里,大拇指上还有些奶油,他舍不得浪费,放进嘴里用力地吮。
一大滴眼泪“啪嗒”落下。
与奶油、血液混在一起,半咸半甜,半涩半腥。
他在雪中哭红了眼。
迷惘间,怀间嗡嗡一震,是新邮件的通知。
尧青痴痴然擦过眼角,抬手划开屏——
“恭喜尧青(工号9937),您已成功通过长阳21年度冬季国际干线洲际航班考核,请及时携带以下证件于总政X号基地秘书办报告任职,并在31天内完成交接与体况测试。与此同时,感谢您对长阳多年以来的支持与陪伴。
感恩一路同行,前方之路光明灿烂,愿长阳与你同在。”
与你同在。
与你,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