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景浩在回上海路上发现尧青换了头像。
这对素来不爱在社交网络上制造声响的尧大冰山来说,不亚于一场熟人圈的小型地震。
从前尧青的微信头像是一片白。
毫无图像、毫无字迹的白。
和他本人一样,洁净、素练,也容易让人忽略。
新头像却不同,是只简笔画勾出的米老鼠。
它有着大而醒目的□□ile,手上托着一块半干的奶酪,眼神揶揄。
米老鼠......老鼠......
那不就是耗子吗?
男人握着方向盘,会心一笑,斜眼睥了眼旁边小睡的尧青。
不知是不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从一上车起他就打起了哈欠。
他在梦里也喊自己“耗子”。
刘景浩将车倒进车库,从铁皮信箱里掏出邹志辉留下的钥匙。
昨天情况紧急,得知尧青晕倒后,刘景浩直接问老邹借了车,一脚油门踩到了杭州。
现在已无大碍,自然要将车还回去。
邹志辉忙着陪老婆产检,知道刘景浩要来,特意留了钥匙。
刘景浩从来把老邹家当自己家,扶尧青进门时,这家伙还没醒,软趴趴地跟条大鼻涕似的,搭在自己身上,一刻也不松手。
“醒了?”
许久后,尧青抬了抬头,发觉男人右肩胛这一块,被自己压出了一方浅浅的凹痕。
刘景浩踏着棉拖,百无聊赖地握着遥控器,电视上正放着跳水新闻。
“这是......”尧青起身看了看四周,以为这就是刘景浩的家。
男人将人揽过,另一只手拎起水壶,给某人倒了杯水。
“朋友家,”刘景浩将水端到他唇边,“喝不?”
“我自己来。”尧青显然还没适应这种亲昵。
在他这里,刘景浩还有许多功课要做。
“回荆川的票我买了。”
尧青喝一口水,看男人一眼,再喝一口,再看一眼。
男人拨过稀疏的下眼睫,他眼睛长得不好看,离尧青那双更是十万八千里。
沉默里,尧青脱了男人的怀抱,坐直身道,“要不要一起回去?”
“可以。”
刘景浩挽了挽空荡荡的手,除了空气,这次他什么也没抓到。
回荆川后尧青没让男人跟,两人分别时在楼下。
尧青坐在车边,心神恍惚,杭州短短一夜太过浪漫,如烟火流光。
低矮的老式居民楼近在咫尺,他仿佛短暂拥有过良夜,现在又要投身入洪流。
威士忌趴在后座上,前爪挤玩着一只橡皮鸭。那是两人在服务区吃饭时,友桌送的赠品。
刘景浩觉得可爱,就扔给了威士忌。
威士忌显然很满意这个新玩具,乳胶制品百撕不烂,也正好替它磨牙。
尧青坐在副驾上,看了会威士忌玩小鸭子,又看了会男人,蜷身下了车。
尘嚣渐起,天线匝成的蜘蛛网里,透过家家户户投射下的夜灯。
锅碗瓢盆声愈演愈烈,空中散发着调料品的翻炒香。
尧青拖着行李,外套半搭在手上。
进单元门前,车还没走。
他透过灌木丛扫去一眼,斑驳树影中,形状琐碎。
车窗反照出的银灰色镜光里,淡淡晃过一双眸。
那对眸,他对视了千百遍,向来没有厌倦的时候。
只是那眸里的风雾,虚虚一晃,转瞬便没了影。
“据市气象局最新播报显示,台风玛莎将于今晚九十点左右登陆荆川东海岸邻江北一带,请各位市民尽量减少外出,加紧防范。本次台风系本市近十年来风级最高台风,市政府已响应一级警戒方案......”
尧青坐在沙发里,睁眼看着微信群聊里一片鬼哭狼嚎。
每逢这样的台风天,就是空乘业的集体灾难。
像尧青这样挂职在家的还好,最惨的莫过于正飞到一半却还没登机的机组同事。
如果台风今夜内不平息,他们也将面临着超长时间的滞留。
所以别看空姐空少们平日里光鲜亮丽得紧,背地的心酸只有自己才能体会。
高露洁在同事小群里不停刷着哭泣表情包,一同执飞的同事一同陪哭。
向来不怎么发话的尧青突然来了兴致,戳出一个摸头表情。
摸的是威士忌的头。
没错,这也是刘景浩分享给自己的。他自己从来不爱网聊。
“哇哦,尧大帅哥下凡了。”
有同事见到尧青发话,故意逗他。
高露洁接话:“师父身体好些了吗?听说你昨天去了灵隐寺?”
“好多了,谢谢[微笑]”
“师父!不要发微笑!”高露洁在下面提醒,“傻师父,现在微笑早就不是微笑的意思了。”
尧青:怎么了?[微笑][微笑][微笑]
“就是不要发就对了。”下面人嘻嘻哈哈地回,“尧帅哥村网通,咱们谁也不许告诉他,让他自己想。”
这么一说,男人更来了劲。
他不懂为什么不能发微笑表情,想借此问问某人,结果才退出聊天页,就瞥见朋友圈一栏冒出一个小红点。
是王龙。
尧青没看错,哪怕没点开小红点,看着那四四方方的小头像,都能确定是王龙。
王龙的微信头像是莫奈的《日出印象》。
碧水大江照血色,一抹惊鸿映云端。
他告诉过自己,如果没考航校,他大概会去学美术。
他很喜欢画画,常在朋友圈分享自己闲暇时的画作。
王龙曾告诉自己,他高中时的梦想是成为西斯莱。西斯莱是与莫奈近乎齐名的印象派画家。
尧青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他也曾有个不切实际的艺术梦。
只是......他去世之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好兴致了。
男人往沙发边走了两步,旁边是一张轮椅,轮椅上坐着个女人。
她的右肩上垫着一块棉褥。那是防止女人昏睡时,口水又往身上流用的。
护工李姐不止一次告诉尧青,尧桂玉白天好睡,一睡觉就流口水,有次口水流太多,染湿了半边汗衫。
后来她想出一个妙办法,就是在肩膀上垫一块吸水棉。这样口水都流在了棉褥上,不至于次次打湿衣衫。
尧青替她擦了擦口水,灶台上的碗还没来得及洗。
这本是李姐的活,他却撸起袖子要帮忙。
走到灶台前,他不忘点开朋友圈,在王龙新分享的那幅自绘水彩下,戳了一个赞。
台风将至的夜,雨声噼啪。
男人埋头洗碗,假意不曾记得那幅水彩的缤纷。
他好似刚走出一片斑斓的丛林,身后是灵隐、雨夜、男人的吻,还有莫奈的胭脂色幻彩。
这些美好化作振翅的时光鸟,飞向身后,飞向他看不到的远方。
.......
从出电梯门时男人就察觉到不对。
事出威士忌,它从里头一出来,就汪汪汪对着门口吠。
平时刘景浩管得紧,威士忌从不乱叫。
就算遇到陌生人(尤其是美貌年轻的女性),也只会乖乖坐下让人捋毛。
今天一改常态,一出电梯口发起疯来,咬着牵引绳一头,原地打转。
男人正愁拽不住这泼皮,见一只亮黄色的行李箱缓缓滑行到脚边。
女孩挑起鸭舌帽帽檐,露出一脸“终于等到你”的喜悦。
“哥!”她喊,甜甜的嗓音里,满是疲惫。
男人皱了皱眉,任她扑腾到跟前,近身时一股浓烈香水味,他下意识屏住了鼻。
“又跟爸妈吵架了?”
刘景浩板着脸问,威士忌见到女孩也不再发作,安静地趴在门边。
刘景婷拉起拖杆,摸了摸狗,蹦蹦跳跳进了门。
“她又逼我跟她同事儿子吃饭来着,我不想结婚。”
刘景婷放下包,长舒一口气,不把自己当外人似的陷进了沙发里。
“我跟老人家说来你这儿住一段时间,哥,你可不许赶我走啊。”
男人牵狗进屋,目送威士忌爬进了笼里。这回刘景浩没像以前那样爽利应下。
过去刘景婷和父母只要一吵架,就会买张机票来投奔亲哥。
每回刘景浩都家门大敞,只恨不得她多待些时日,好替工作繁忙的自己伺候威士忌。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他答应了某人.......
男人挠了挠头,还是晚上再说吧。
莲蓬头水温刚好,刘景浩洗得很痛快。
淋浴时他一直在想,该如何跟刘景婷说尧青要来的事。
显然以自己小两居的窘况,三人一狗根本挤不下。
留刘景婷只能委屈尧青,留尧青只能委屈刘景婷。
任何一边受委屈,刘景浩都头疼。
男人拿着手机,在卧室来来回回地走。
他开了条门缝往客厅瞅,女孩将脚撘在茶几上,揩着从北京带来的指甲油。
他这妹妹,虽看着不大着调,但大事儿上从不掉链子。
不然他也不会当初将自己喜欢尧青的事告诉了她,还让她替自己保管北京老屋子里那一大箱的情书和照片。
要是委屈了她,难保这妮子不会扭头出卖了自己,将自己的事告诉爸妈。
男人想到这一层,冷汗连连,果断将门关了回去。
“聊聊?”刘景浩小心翼翼地甩过一条语音,焦灼等在床边。
对面很快回,“怎么了?”
男人删删减减地在屏幕上戳着小字,尽量使接下来的这段话得体、圆满,不伤害到某人的自尊心。
不想尧青快他一步,飞快甩过两个淘宝链接。
“去你家我想换给自己的床换个新床单。”隔着屏幕都能想象尧青那满眼期待的样子,“你说,深灰色好还是米黄色好?”
“尧青......”男人又羞又恼,将打好的文字删了个精光,大脑一片宕机。
“嗯?”
“灰色吧。”刘景浩想了想,认真回道:“灰色耐脏。”
“你是觉得我很脏吗?”
“没有,我只是说这个颜色耐脏......”
男人放下手机,无奈笑笑,又重新捧起,郑重其事道:“不然......你先别来我家了?”
死寂。
对面一片死寂。
刘景浩见对面迅速撤回那两条淘宝链接,紧接着是一串诡异的微笑表情。
“你生气了吗?”刘景浩小心地问,怕自己笨嘴拙舌,又刺痛到了他。
“没有。”对面回得果决。
三秒后,再次扯出一串微笑表情。
刘景浩更觉恐怖。
尧青说:“今天我和高露洁聊天,她告诉我,不要乱发微笑表情。”
见男人没回,他又补充:“可是很多时候,除了微笑,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微笑]”
刘景浩甩过一串“......”
“你知道微笑是什么意思吗?”
男人愧怍愈深,隔着屏幕,都能想象某人强作欢笑的样子。
尧青一直这样,□□着,挺拔着,无所不能地抵御着。
他就像北国边境上那些守疆的树,寸步不移地悍卫着领土。
外人进不去,他也不出来。
他就这样死守着,死守着。
将微笑的面具嵌进血肉里,筑起一道高墙。
“对不起啊。主要是我妹突然来了......”
男人颤抖着打下这行字,心抖成了一盘沙,纷纷扬扬的屑落在地上。
对面人高贵如旧,风过无痕,“我真的没生气,哈哈。”
“真的?”
“真的。”
“那我们下个调休日去看电影吧,新出的那个.......”
“没空。”一盆冷水迎头泼下,“先睡了。”
没有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