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酒店里出来,尧青突发奇想,要替刘景浩染发。
先前总看他鬓边夹着几道少年白,他心中盘算了多回,一定要找个好天气替他染回去。
正好今天有空,天气也还不错的样子。这种事情最适合午后,阳光,落地镜,染发膏,吹风机……
一切都刚刚好的样子。
尧青戴着塑料手套,将耳套挂在男人两只招风耳边。
头发刘景浩自己洗过,此时已湿漉漉地向后梳齐,隔着好几米仍能闻到飘柔的清香。
男人看着镜子里的尧青,一手撑在桌面上,一手搅拌着染发液,像极了老发廊里技术娴熟的小师傅。
他叫尧青“小师傅”,尧青白他一眼,拈着搅拌棒的手顺逆时针转,阳光洒在他眉间,将他的眉色烫成混血儿般的浅金色。
好看死了。
“这染膏我随便买的,要是染砸了,你可别怪我。”
尧青斜眼觑了镜中人一眼,见他正咧着嘴看着自己,心下更不好意思了。
刘景浩大手一挥道:“染不染得好不看染膏,是看你手法。”
“我从前在家总替我妈染,她夸我手法不错。”尧青挑起一筷子染膏,放在太阳下看了看成色,似乎还差点双氧奶。
刘景浩极动情地说:“尧青,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见身后人不语,他自顾自道:“你知道吗?以前我打死也不会想到,有天你会离我这么近……给我熨衣,给我做饭,给我遛狗,你就像个无所不能的老妈子……”
“你才老妈子……”男人抬起头,又气又笑。两块咬肌隐隐颤抖着,像是一只没抢到果仁的鼹鼠。
“尧妈妈。”男人虚闭上眼,满是沉醉地唤了一句新称谓。
屋外的斜阳拢进刘海,空气中浮满悦动的尘埃。
“我让你一天到晚管不住你这狗嘴。”尧青拿起搅拌棒,蘸了一点染发膏,在男人唇上画了一个大大的“X”。
“封住你的嘴。”男人将他身子掰正,锤了他一拳,“老实点坐好,别乱动。”
他开始为刘景浩上色。
唰唰唰,左一遍,唰唰唰,右一遍。
刘景浩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睁开,感觉头顶像有一只大狗在舔。
冰凉的舌头蠕来蠕去,他努力向上看。
刘景浩说:“你把我嘴封了,以后我拿什么亲你neinei?”
刘景浩的鬓白并不多,几刷子的事也就完工了。但上色只是第一步,还有静等风干,再冲洗,再吹干,才算彻底完工。
按说明书上的指示,上色后需要静等二十分钟。
趁此空隙,尧青找了本书,靠在阳台口,一边心不在焉地翻着,一边听刘景浩哼歌。
书是纳博科夫的《爱达或爱欲》,酒店自备的,歌是《最炫民族风》,刘景浩最喜这一类不着边际的民乐。
尧青夹着书页,每翻一页,习惯性吸一吸鼻。
默契的沉默里,他们仿佛一对经年相伴的老夫老妻,互不打扰地相濡以沫着。
夕阳一点点西落,日暮渐微,金光变成了红光,打在尧青脸上,像抹了两团高原红。
刘景浩轻轻起身,从后抱住某人,对着缱绻瑰云,柔情万缕道:“真想永远把时间停留在这一刻。”
尧青半侧过脸,默许男人在他额角留下一枚吻。染膏还没风干完全,空气中隐隐飘散着化学制剂的气息。
“这样好的云,总让我想起小时候。我在家楼下造沙丘,用树枝画爸爸,妈妈,和我……”
尧青看着男人,眼底闪过一丝水光。
他又问:“你为什么会想在天上飞?”
刘景浩“嗯”了好几秒,认真回答道:“小时候我家和现在一样,都住在四合院。四合院里都是方方正正的天,四合院的房子,都是低矮的民房。那时我总扯着家里的红床单和我爸的蓝短裤,假装自己是超人。我让我妹假扮超人的粉丝,她不听话我就不许她登船。”
“登船?”
“是啊,登船。”刘景浩来了兴致,指着远处高楼的屋顶说,“那时我家楼顶上有一只碎了一半的大水缸,像个残缺的大蛋壳。我在里面放上我所有珍爱的手办,那是我的秘密基地,也是我的飞船。”
“你小时候果然比我有意思得多。”尧青面色一黯,但很快恢复笑容道:“如果我们小时候就认识,你一定要带我去你的飞船上玩。”
“那会儿太早了,杨利伟都还没登月,我对远方最大的概念,就是去我姥家吃席。她住在北京与天津的交界口,去她那儿要坐两个多小时公共汽车。那是我对远方最初的理解。”
“我也是。那会对我来说,离开家十公里,都像是去了很远的地方。”
“我总想,我是超人哎,超人怎么可以一辈子待在蛋壳飞船里。”刘景浩叉腰望向远方,声色洪亮,“我那时就想,长大了我一定要飞到其他地方去。和超人一样,飞到高处去,去奥特之星,去怪兽老巢,去……”
他迟疑了,看着尧青的两只眼,像两盏倔强着不肯熄灭的灯。
“去你心里。”
“你少来说些甜言蜜语。”尧青嗔怪地瞥了他一眼,颔首轻笑,“那会你那么小,根本就不知道我,还飞到我心里去,你总是这样骗我寻开心。”
“没有,我没骗你。”男人拉起他的手,将他手背贴在老脸上,依依辩解:“虽然我们认识是大学时的事,但我很小的时候就预料到,我未来的那个人,一定也在天上。”
“在天上?死人才在天上。”尧青缩回手,托腮眺望远处。
“有句诗怎么说的?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刘景浩拍拍胸脯,自卖自夸地说:“我可真是才气侧漏。”
“刘景浩,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喃喃声里,尧青的声音忽冷忽热。
“你为什么选择在天上飞?”
这次轮到刘景浩问。
尧青收起笑意,语气平淡,“我没有你那么五彩斑斓的飞行梦,也没有蛋壳飞船、超人披风。我当初选择做空乘,完全是因为听同学讲,这一行工资高,薪水多,辛苦是辛苦,但一想到可以早点还完家里的债,就觉得累点也无所谓。”
刘景浩蓦地沉默了,每一次轮到尧青成为谈话的主角,气氛总会急转直下。
尧青说:“你有过大年三十被讨债人堵在门口,连吃包饺子都不敢发出太大声音的经历吗?那时我家最值钱的就是一台36英寸的大彩电,他们冲进来,合力将大彩电抬走,从那年起,我就没有看动画片的习惯了。”
男人蠕唇不语。
“为了维持生活,我每年暑假都会陪我妈去街道口卖冰棍。一辆小推车,挨家挨户推销绿豆汤。我举着一个小木牌,上面写着,冰镇绿豆汤,一块五一碗。我经常遇到心善的叔叔阿姨,看我可爱就多买两碗。那是这张脸给我的最大的便利。”
“阿青……”
刘景浩略有动容,忘记头上还搭着染发膏,他早将染发这等事抛在了九霄云外。
“从前从来没听你说过这些……我不知道……你小时候过得这么辛苦……”
“是不是连都你以为,我是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大少爷?”男人轻蔑地“呵”了下,目光转向别处,“或许真有几分姿色,于我而言,不过只是用来掩盖伤痛的面具罢了。”
“他们看到我这张富贵盈门的脸,会觉得我来自一个不错的家庭,我小时候肯定过得顺风顺水,否则不会养成这一身刁钻古怪的清高。他们都夸我,努力,好看,上进,是标配的理想男性,却不知道,理想的背面,是难以描述的残缺与自卑。我那么努力,那么拼命,不就是想在这兵荒马乱的世界中,寻找到哪怕只有一秒钟的温情吗?”
“可……”男人顿了顿,抬眸看了眼旁边人,眼底微泛起红,“可我时常觉得,人生的底色就是残忍,我插翅难逃。”
倦鸟掠过天际,哀鸣不绝。男人站在逆光里,沉默如山。
“走吧,我替你把它冲掉。”
尧青放下书,指了指脑袋,光顾着聊天,差点就忘了刘景浩的头发上还沾着染发膏。
男人没说什么,乖乖跟着他进屋。他将头伸在莲蓬头下,尧青为他试着水温。
“烫吗?”
“有点。”
“这样呢?”尧青调了调温。
刘景浩说:“可以。”
温水汩汩而动,尧青将五指插入男人发间,从耳廓由前到后,一寸寸揉搓着头皮。
雾茫茫的水汽搅动着染膏的清香,将玻璃墙附上一层薄霜。
刘景浩将手捏在不锈钢把手上,看向盥洗台上的镜子。
尧青半躬在他背后,将打好的护发素抹在发尖上,动作娴熟地替他将每一缕碎发捋到耳后。
“我发现你总是爱盯着我看。”
尧青一边打着泡沫,一边朝镜子笑。
“好多次了。”
刘景浩将头低下,音色不卑不亢,“你不也总是爱偷看我?”
“其实有时不说话也很好。”
尧青重新打开莲蓬头,试了试水温,确认无误后才将它淋在男人的头上。
“只是看看,看一看,也没什么关系的对吧?”
“嗯。”
刘景浩莫名想抱一抱某人,嘴边万语千言,却不知怎么开口。
他想,你我沉默着对视,就是在互相赠送对方,片刻的生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