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马飞奔至一家客栈,送卫含真入房昏睡,青鱼若知,当会叹一声此刻情景似曾相识。李正和下得楼来,心中烦躁难安,挥一挥手,叫来一坛酒慢慢喝着,左思右想也是无计可施。早知如此,当初不若将她送回去便了,眼下倒成了自找麻烦,既不可丢下,也不可勉强赶路,唯有就此住下,待她师门来人。
主意已定,又去瞧一瞧卫含真情形。处理完卫含真伤口也不敢自去休息,唯恐卫含真醒来无食无水、当真一个不留神死了,直把前二十九年存着的细致一旦用于今朝,侍弄珍花异草一般安置得妥妥贴贴,在桌边坐墩上闭目养神。卫含真夜半醒来见到,微微一笑,又自合目睡去。
一夜无话,翌日大早李正和去查看卫含真,见她呼吸平稳,放心下来。一日探了七八次,卫含真终于睁开双眼,又服了几颗朱玉丸,喝了些水,眼见恢复得差不多了,二人下楼用饭。jiqu.org 楼兰小说网
甫一坐定,李正和朝卫含真面上一瞧,脱口“啊呦”一声。只见卫含真两颊上各一个指印,已变成乌青淤痕,在她秀美无伦的脸上如同白璧有瑕,刺目已极,可不就是昨日他着急之下捏出来的。房中昏暗,先时颜色也还未深,他竟未发觉。卫含真问道:“怎的了?”李正和愧疚道:“昨日不慎将你面庞弄伤,对不住,我有上好散淤药,定不留痕迹,你放心。”
但凡天下女孩儿,无一个不爱惜自己容貌的,尤其卫含真这等美貌,李正和生怕她听闻此话骤然着急伤心,卫含真却一笑道:“无妨,我照过镜子啦,不曾破皮,几日便消,大侠不必介怀。”
她如此善解人意,李正和愈感内疚,卫含真也不戴帷帽,浑不在意,故意大大方方任他打量。堂中众人亦有不少看到她面容,啧啧赞叹声有,唉唉叹惋声也有,嘈嘈切切,听得李正和浑身不自在,只低头吃饭。邻桌一位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带了四名护卫,此时也看过来,状似十分欣赏的模样。
卫含真道:“李大侠,咱们算不算恩怨两消,交上朋友啦?”李正和心里啼笑皆非:“我与这小娘子交甚么朋友?”一抬头见卫含真颊上乌青,登时甚么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含糊应一声,也像是“哼”,也像是“嗯”。
卫含真笑道:“那我便叫你李大哥啦,可比大侠来大侠去亲热多了,我叫卫含真,李大哥便唤我含真,可好?”李正和心道:“我不若叫你魔星罢了,可比含真配你得多。”打定主意绝不称呼她名字。
卫含真问:“李大哥,你去济南府作甚哩?”此涉及师门隐事,李正和沉默不答,卫含真另起话头,又问:“尊师刀神前辈德高望重,武林中威名赫赫,连我这个闺中女子也是如雷贯耳,名号更是有趣,听说竟常换常新呢,李大哥,这是甚么缘故,你讲给我听一听?”
李正和明知她有阿谀逢迎之嫌,提及师父也不由郑重起来,道:“武林中人多有以讹传讹、道听途说的,我师父也不过换了两次,年轻时他自名‘千杯’,乃取‘千杯不醉’之意;后是因戒了酒,改名‘停杯’,现称‘三杯’,再未改过。”
卫含真心下暗笑,这已颇频繁,还得几次方算得多?如此维护自己师父。略一思索,道:“这‘三杯’却是哪个‘三杯’呢,‘三杯通大道’?‘三杯吐然诺’?还是‘三杯弄宝刀’?是了,前辈人称刀神,必是最后一个了。”
李正和又摇头,卫含真嘴上不再问,心道:“那位刀神石三杯取名儿倒很有些故事在里面哩,先叫‘千杯’,端的豪迈风流、自赏自傲;又改以‘停杯’为号,还因故戒酒,可不是后悔惆怅之味么?李太白好几个‘三杯’,他却一概摇头,是其他哪个?他越不肯说,越有内情。”其实人家叫甚么名字、因甚么缘故与她毫无干系,她却兴之所至,必要弄明白不可。
当下笑道:“那石前辈定与李太白一般,是位酒中神仙了,和我也是大大的同道中人,可惜无缘得见,否则斗酒相逢,大笑醉倒,何其痛快!”
李正和大出意外,不信道:“你也喝得酒?”打量她瘦伶伶的身板、雪雪白的脸庞、淡兮兮的眉毛,忍不住“哈”的笑了一声。卫含真也笑道:“李大哥可莫要以貌取人,竟如此小觑于我,可敢与我一赌么?”李正和欲待分辩并非瞧她不起,又好奇她要做何赌,问道:“怎么说?”
卫含真道:“李大哥是刀神高徒,定也习成了海量,敢不敢与我实实在在、没有花头,你一碗我一碗,哪个先倒便是输了,输者答应胜者一个允诺,如何?”李正和失笑摇头道:“我却不与你赌,一个小娘子,身子这般弱尤不知顾惜,喝倒了还须我费心费力照看,纵赢你也只是胜之不武。”
卫含真笑道:“有朱玉丸呢,你不知我才作此想,门派里师叔伯兄弟丢了多少偷藏的好酒,都道是山里猴儿偷了、小弟子偷了,其实全祭了我的五脏庙,谁也想不到,只虎变哥知道,还替我遮掩。”
李正和心道:“这位‘虎变哥’竟也一味纵容,只知随她胡闹。”一径摇头不允。忽听一人道:“小娘子,不若我与你一赌?”二人抬头看去,正是邻桌那中年文士。只见他四五十岁年纪,留有髭须,微笑向二人颔首,一派斯文风雅模样。
李正和心中勃然大怒:“这把年纪,竟来与小娘子攀话邀酒,是何居心!装得一副读书人样,圣贤书全然读到狗肚子里了!”那文士见他面上神情,醒悟过来,笑道:“这位大侠切勿误会,不才姓李,名良嗣,实是见二位这般人物,心生欣羡,故起结交之心而已,绝无甚么非分之想。”
李正和愠怒稍减,略一点头,其实已然无礼,那李良嗣身边护卫皆怒目而视,把手各按兵刃,其中一人使刀,一人用剑,另两人却是分别背的铁矛与弓箭。卫含真低声对李正和笑道:“到与大哥同姓呢,可不是缘分。”李正和板着面孔,李良嗣却只摇头而笑。
卫含真细细打量他片刻,道:“李先生,幸会、幸会。大哥与我不过顽笑,得先生青眼,愧之甚矣。若不弃,能饮一杯无?”李良嗣喜道:“好、好!”吩咐护卫:“拿此处最好的酒来,莫有慢贵客。”
二人你一杯,我一杯,竟有来有往、谈笑风生起来。既非亲人眷属,亦非故友至朋,李正和无由劝止卫含真,又恐生出甚么事端,只好于末座奉陪,唯敛容不语。
便听卫含真问道:“先生何来?”李良嗣道:“北来,百七十年已矣,魂牵梦绕,此为回归故土。”卫含真又问:“先生何归?”李良嗣笑道:“得贵人引荐,前去东京,见一位最贵的人,欲做一番大事,成千古之伟业也。”卫含真道:“先生大志向,大胆魄。”
李良嗣极为愉悦,哈哈大笑道:“有道‘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千古功过,在此一举!”卫含真含笑举杯道:“那我便敬先生最后一杯,恭祝先生‘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李良嗣一口饮尽,抚掌大笑,带护卫匆匆离去。
一行人既走,李正和忍不住道:“你们打的甚么机锋?”卫含真“咯咯”一笑:“这人看言语做派,怕是位李大人。既云自北来,又有百七十年之语,那便是燕云十六州来的,所谓东京最贵的人,自然也只有官家一位,你看他野心勃勃、踌躇满志,按捺不住要把这些说与我们听,李大哥,你说他来要做甚么?”
李正和沉思道:“自燕云十六州来,将去觐见官家,欲做一番大事,定与契丹有关了……”蓦的惊觉:“啊!莫非是收复之事……”卫含真轻轻“嘘”一声,道:“这也不过我猜测,况且是与不是,同咱们又有甚么干系呢?”
李正和拧眉道:“这是甚么话?天下大事,身处其间,怎能说与咱们毫无干系?”卫含真玩味道:“哦?既如此,李大哥待如何?”李正和思潮起伏不定,震荡难平,心道:“此事事关重大,须尽快禀明师父为要。”良久长叹一声,道:“罢了,除恶扶弱,尽我所能而已。”暂且搁下,又道:“你如此作践自己身体,莫要带累我,快吃些饭食。”卫含真笑着举箸。
吃了没几口,忽听得外面一阵喧哗,蓦的一道人影飞身而入,直扑李正和与卫含真二人,李正和怕伤了卫含真,右足猛踢桌脚,木桌向来人激射而出,抓住她手臂轻轻拢住,带至一边,对她道:“在此稍待!”不去拔背上重刀,双手在腰间衣内一掏,拿出一对古怪兵器,似剑又嫌细短,似锏又偏护手弯长,末端圆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