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卫卒对徐无病正要施刑,忽听得身后“啪”地一响,房门已被人推开。四位卫卒连同丁掌旗见到进来之人,慌忙躬身行礼,齐声道:“见过南宫千户!”
那南宫千户对着行礼的这一干人等均未理睬,顾自走到孙千户跟前,说道:“孙大人,沈都督招我们过去,有事相商。”
孙千户却不起身,侧首笑道:“不语啊,我这里还有点小事,你先过去吧,孙某稍后就到!”
南宫千户面上似微露不悦,然转瞬即逝,他淡然说道:“孙大人这样不好吧?沈都督急招我等,想必是有要事,而且听说今日赵王已然亲临本卫,你这是要让赵王苦等你一人吗?”
“赵王?赵王来了你怎么不早说,哎哎!不语呀,你这样说话可不行啊……”孙千户立时起身,一边正了正自己的衣冠,一边说道:“快快快!快与我一同去参见赵王!”
孙千户跟随着南宫千户走到门口时,忽又停住脚步,朝里面说道:“丁大头,你先把那小逆贼关到诏狱里去,稍后我再来审他!”
丁掌旗在房里连忙躬身应道:“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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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乾康元七十年九月三十申时,长安城青衣卫北安平司诏狱内的一处牢房,徐无病正坐在地上,此时他身上的绳索虽解,但脚上却套上了一根粗长的铁链。他靠在墙边,想起自己一个时辰前还在东市口的“云起客栈”内,与二弟朱无能一起喝酒吃肉好不痛快,孰料一转眼,自己便已沦为阶下囚,还被定为“谋逆”大罪。徐无病虽然自幼家穷,但性喜读书,自从跟随分水堂方二堂主之后,几乎将二堂主家里的藏书看了个遍。他知道自己一旦被按上个“谋逆”的罪名,便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要被诛九族。他虽是孤身一人,但就此送命却也是心有不甘,然则如今身陷牢笼,等待自己的将是平生所从未经历过的惨烈酷刑……到底该怎么办?这位年方二十的江南青年,突然面临这么一个生死关口,就算遍索枯肠,神思百转,也依然是无计可施……
这时,徐无病忽听得“咳咳”两声,恰似一位老者的咳嗽之声。透过监牢内昏黄的灯光,徐无病忽然看到对角的墙边仰面躺着一个人。徐无病走到那人跟前,只见他蓬头垢面,脸上尽是血污,浑身上下也都是被棍、鞭抽打的痕迹,透过满面蓬乱的灰白头发,依稀可以看出那人年纪大约五十上下,颧骨高耸,眉毛斜长,双目却是紧闭,显然正在苦苦忍受加之于他身上的诸般痛楚。
徐无病心中顿生怜悯之心,忙轻轻呼道:“老人家,老人家,你怎么样?”
那蓬头老者听到声音,微微睁开双眼,未待说话便又咳嗽了一声,随即便咳出一滩鲜血。徐无病见状忙将老者扶起靠在墙边,用自己的衣袖缓缓擦去老者嘴边的鲜血,轻轻拍打老者的脊背。过得一会儿,那蓬头老者嘴中终于“噫”地一声,呼出了一口长气。老者朝徐无病仔细地打量了几眼,方才以微弱的声音说道:“这位小哥儿,帮个忙,老朽要如厕……”
徐无病依照那蓬头老者手指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牢房右侧的角落里放着一个粪桶。徐无病欲将老者扶着站起,却见他左腿不能动弹,显是受了外力重击,左侧胫骨已被打断。徐无病只好背起老者来到粪桶边,助他解开衣裤,偏生那老者颇为倔强,定要自己动手,两人费了好长一会时间,老者方才如厕完毕。
徐无病又背负老者回至墙边坐下。老者休息了半刻,忽然问道:“你身上,有吃的吗?”
徐无病摸了摸自己的胸兜,却掏出了半个大饼,这才想起之前在客栈中自己吃剩了半个大饼,舍不得丢弃藏于兜中,不想此时却派上了用场。
那蓬头老者接过徐无病的半张大饼,顾不得道谢,立时便张嘴大嚼了起来。他一边吃,一边拿起身旁的一个破碗,碗中还装得一些清水,清水从破碗中飞入老者的嘴里,顺着老者的喉咙“汩汩”而下……只过得片刻,徐无病的那半张大饼便尽数被老者吞入腹中。
蓬头老者又问道:“还有吗?”徐无病略略摇头,脸现愧疚之色。
蓬头老者靠在墙上,捧着肚子打了个饱嗝,双眼又慢慢闭上,悠悠然呼出了一口长气,似是在尽情享受这一刻的饱腹之欢。徐无病的这半张大饼,在老者心中,仿佛就是一场琼楼盛宴,那盛宴中,玉液琼浆,纷陈于前,山珍海味,不胜枚举;金杯银盏,觥筹交错,珍馐美馔,目不暇给……那滋味,真个是美妙无穷啊!
蓬头老者闭眼想象了一会儿,方才睁开眼睛看了看徐无病,问道:“老朽姓秋,字明礼,这位小兄弟是……?”
徐无病拱手道:“在下姓徐,贱字无病。”
秋明礼道:“嗯……徐无病!无病无灾,生之极矣……甚好,甚好啊!”
徐无病问道:“秋先生,你是因何事到了这里?又怎会被打成这样?!”
秋明礼笑了笑,冷哼道:“小兄弟啊,你自己这条小命,眼看着已活不过今晚,你倒还有闲心,来操心别人的事儿?”
徐无病惊道:“秋先生何出此言?!”
秋明礼道:“这青衣卫北安平司诏狱,关的都是朝廷钦命要犯,你一个小小平民,一没有官职加身,二没有家世背景,照这里的规矩,哪还能容你活到明日!”
徐无病不由悲叹道:“想我徐无病,自小屯邅失途,虽有鸿鹄志,却遭折翅厄,不想竟会……竟会命丧今日!”
秋明礼道:“先不急,你且将你如何进的青衣卫,又如何被关进诏狱,此间详情,与我道来……”
徐无病不敢隐瞒,当下将自己怎么稀里糊涂进了青衣卫,又怎么被那孙千户无端构陷关进牢房,以及之前如何认识汪猛等等一概细节,尽数讲给了秋明礼,说到一些细微之处,但凡秋明礼发问,徐无病无不一一仔细作答。
秋明礼右手抚弄着自己的长须,顾自思忖了一会,不由叹道:“那青衣卫北安平司千户名唤‘孙勋’,人称‘鬼面’,据闻其人阴鸷狠毒、手段酷厉,就连无常阴司见了都要绕道。你落在了他的手里,不死也要脱层皮啊!”
徐无病躬身拜倒,恳求道:“请秋先生救我!”
秋明礼道:“你只需答应我一件事,我便教你救命之法。”
徐无病问道:“何事?”
秋明礼道:“你既呼我为‘先生’,便当拜我为师,做我的弟子。只需你应了我这件事,我便立即教你如何脱身之策,到时候,非但保你全身而退,毛发不损;待得出去之后,还要将我这一身的学问也尽数传你。”
徐无病心道:“你若有这脱身的本领,缘何自己却身陷囹圄,还被打折了一条左腿?”然当时情急无奈,却也不去理会其中的真假,他当即便俯身跪倒,向着秋明礼接连叩了三个响头,说道:“弟子徐无病,蒙秋先生不弃,今日就拜秋先生为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弟子从今而后,当终生侍奉在侧,叨陪鲤对,事师如父!”
秋明礼忙将徐无病扶起,哈哈笑道:“好极!妙极!老夫今日能收得你这一徒儿,实乃平生之妙事也!至于这‘终生侍奉’么,却也不必,来日你若能学成出山,一展平生鸿鹄之志,为师心愿足矣!”
这时,忽听得前方脚步声“铿铿”传来,似是有卫卒赶来,秋明礼急忙一拉徐无病,对着他附耳说道:“等一下若孙勋问你,你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来者果然就是那被孙勋呼为“丁大头”的青衣卫掌旗,他进得牢房也不多话,提了徐无病就走,过不多时,便又将徐无病带到了刚才审讯的小房间内。
这时房内除了原先的几个人外,在孙勋侧后却又多站了一人,那人年约三十上下,五短身材,看上去一脸精悍之色。从他身着的湖蓝孔雀官服看,官阶至少是位五品百户。
那百户见丁掌旗将徐无病带到,便走到徐无病的身前,笑嘻嘻地说道:“这位小兄弟,听说你是受汪百户的重托,不远千里来到京城,果然是一位重情重义的好汉子啊!我姓杨,叫杨文渊,忝居北安平司百户之职,跟汪百户既是同僚,又是好友,如今汪百户遇害,我也着实为之痛心啊!……小兄弟,看在我与汪百户昔日的情分上,你只需在那张供状上签字画押,来日三堂会审时按我说的做,我非但保你平安无事,事过之后还要给你许多的银两,足够你下半辈子过得逍遥快活了啊!”
杨文渊见徐无病神色迟疑,知他心动,哈哈一笑,便将那供状连同笔墨交到徐无病的眼前。
徐无病只粗略一看,便已知供状的大概:大意是汪猛奉太子差遣,暗地结交江南匪帮,贩卖私盐、贪墨盐税,后为杭州知府所察,为遮掩罪状,竟当堂刺杀知府,后又因拒捕而杀死步军都尉,意图谋逆造反,如今事泄便畏罪潜逃,去向不明,徐无病作为汪猛贴身近随特向朝廷检举揭发云云。
“你们非但混淆是非、颠倒黑白,而且还要我攀咬太子、陷害他人,这张供状我不能签!”徐无病昂然作色道。
杨文渊见徐无病便只看了几眼就知供状之意,颇有些意外,但旋即笑道:“太子你又不认识,何苦为他承担呢?汪大哥作为太子的心腹,这是人所共知之事,你只是一直被蒙在鼓里罢了……”
杨文渊见徐无病低头沉思,不为所动,复又说道:“小兄弟,我看你生得一副好样貌,应该是个聪明人。今日之事,我为刀俎,你不过是一堆案上的鱼肉罢了。你若乖乖顺从,大家今后都是好朋友;你若不听话,咱们这位千户大人可没我这好脾气,他老人家要是一动怒,你可是知道的——你看看那里的一堆刑具,那一根根钉子,等下可都要钻入你的皮肉里、骨头里、眼睛里……那‘青字九打’的滋味,可委实不好受啊!”
过得一会儿,那杨百户见徐无病仍是不肯招认,心中大感不耐,于是朝几个卫卒点头示意。早有两名卫卒冲上前去,一人摁住了徐无病的双脚,一人提了铁锤与钉子……他们似乎早就盼望着,将一个个铁钉寸寸钉入这个青年的身体里,看这副年轻俊美的脸容,因为极度痛苦而挣扎扭曲的惨状……
这时,徐无病忽然大声喊道:“且慢!我招了就是……”
两个卫卒正准备大干一场,忽听得徐无病这句想要招认的话,不由得内心感到异常不适,仿佛两匹发情的公牛,眼看着大门已开,正等着冲出去尽情享受一番,孰料堪堪冲到栅栏大门之时,“哐当”一声大门却突然关闭了——他们只能僵立当场,一时间均不知该如何继续。坐在上首的孙勋见状冷哼了一声,朝他们摆了摆手,两名卫卒只好悻悻然退下。
杨文渊得意地笑了笑,说道:“小兄弟果然是个聪明人,早该如此么,也免得受那皮肉之苦了。”说罢,他又将那已经写好的供状推到了徐无病的眼前。
徐无病似乎思忖了良久,方才下定决心般地说道:“大人!小民误交匪类,闯下大祸,实在是罪不容诛,既蒙大人垂怜,敢不以实情相告?!只是真相却并非如这供状里所写的这般……”
杨文渊想了想,问道:“照你的意思,你们的背后主谋,还另有其人?”
徐无病正色道:“正是!”
杨文渊冷笑道:“有意思!说吧,是谁?”
徐无病看了看一旁兀自拿着刑具的卫卒,说道:“兹事体大,我只能对大人一个人说……”
杨文渊脸露不屑,略一思忖,便走到了徐无病的身前,说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徐无病对着杨文渊的耳朵,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话,那杨百户的脸色却为之倏然一变,他看着徐无病的脸容神情,显是将信将疑,但看了半天却看不出半分作伪之态,只好走到孙勋的身旁,也向着孙勋附耳低语了一句。
孙勋闻听不由失声道:“赵王?!……”
未等孙勋说完,那杨百户急忙朝一众手下挥了挥手,四名卫卒心下会意,都各自悄然无声地退了出去。那丁掌旗退到门口之时,却忽然想起一事,拱手说道:“禀千户大人,小的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文渊不耐烦地说道:“快说!”
丁掌旗禀道:“小的带领这小子进来的时候,在东厢的小院里突然遇上了赵王,当时小的来不及回避,只好跪在一旁。哪知这小子见了赵王非但不跪,头颈还举得老高……”
杨文渊问道:“那赵王呢?有无怪罪?”
丁掌旗回道:“赵王非但丝毫不怪,反倒还看了这小子几眼。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赵王已经走过我们的前面,忽然又回头,着实多看了这小子几眼——那神情,在小的看来,好像他们……他们早就认识了似的……”
杨文渊神色转厉,急问道:“丁春秋,此话可当真?”
丁春秋忙道:“小的句句属实,如有半句虚言,叫小的五雷轰顶,立时便死在百户大人的眼前!”
杨文渊一挥手,说道:“好啦,你暂且退下吧!”
待得那青衣卫掌旗丁春秋退出门外,孙勋面露难色,一时踌躇不决,不由得转头问道:“文渊,你看这事儿,该如何处置为好?……”
那杨百户兀自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看着徐无病的双眼。他忽然若有所悟,一拍桌子,大喝了一声:
“来人!将丁春秋给我叫过来!”
……
与此同时,在青衣卫北安平司诏狱内刚刚关押徐无病的那间牢房中,秋明礼倚在墙头,双眼微闭,不时便会忍不住胸口起伏,咳嗽连声,每一阵咳嗽都要吐出一口鲜血,但咳嗽完后嘴唇兀自微微翕动。此时若有人在他的身旁,便会听到他正徐徐低吟着:“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