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醉答

十六醉答

母亲只知道初一、十五烧香祷告,祷告的什么谁也不知道,她什么都可以忘掉,唯有烧香祷告雕刻心间,一次都不曾丢落。梅行正知道和母亲说了也是白说,但还是把相亲的事情和母亲简单述说了一下。母亲烧着烧着香,可能被烟熏到了,用袄袖抹挤湿淋淋的眼睛,不住的点头。

“妈你看行吗?”梅行正其实不想结婚,但是相信苗晓咪以及猫咪应该是侬类,不能有负。

老母亲使劲点头。

母亲从父亲过世就沉默寡言,谁也不知道想些什么,有无恨怨,是否无奈。但是家里地里一把好手,不分白天黑夜,不管春夏秋冬,都忙忙活活,手脚不闲。即使是精神失常以后,虽然更不说话,但是干起活来依然照旧,苦累不拒。只是岁月更不饶人,近几年大不如前,不但不说话,手脚都哆里哆嗦,好几次往暖瓶里顺水,都差点烫伤了自己。

黄凡仙回美国后,梅行正连续来了无数次家里,苦口婆心,连哄带骗,想接老母亲住住想都想不到的别墅,可老母亲始终摇头,就是不离破窝儿。不知道是故土难离,还是怕儿子胡乱花钱,亦或是不能影响烧香敬仙……。

梅行正自己新买了别墅后,更是屡次来接,但母亲依旧摇头。每每想想别墅,看看危房,心里总是酸酸的。实在接不走了,就买了砖瓦计划旧房翻盖,但老母亲还是八个不同意,十六个摇头。

去年春节前回来,正赶上冬雪飘飘,北风嗖嗖,天气极其极其的冷,虽然屋里点了炉火,但还是没有一点暖意。梅行正担心母亲一人晚上冻坏,几近渴求,差点跪下了,央求到市区一同过年。可老母亲只是摇头,摇头,再摇头。梅行正再往下劝,老母亲干脆又去烧香了!梅行正急的屋里打转,想来想去,想去想来,终于想到:求求老书记要块房基地,开春给老母亲盖个四合院,问题不就解决了。心里也知道老书记美什么本领,但是从来不做不合规不合法不合村民意愿的事,每天总是醉醺醺。但是梅行正心里一笑,心想:老书记虽然顽固,但是爱喝酒就好办,老子有的是钱了,今天就先送点酒,过后慢慢大钱再砸,不信砸不碎个老顽固?于是车里拿出四瓶茅台,踏雪奔向老书记。

老支书快七十岁了,一天三顿喝,早晚都迷糊,不同的时、地、人、事,迷糊的程度也有差异,但绝对忠于毛主席。

“表舅,要过春节了,给你带了点酒。”世世代代一个村,七拐八绕,东拉西扯的都成了亲戚。

“吃吃喝喝绝不是小事啊!”老支书时刻不忘毛主席,抬了抬眼皮,歪坐在炕头斜倚着墙,半醒半醉接着说:“喝了点酒看嘛都看不清了,你是行正吧?主席教导要牢记啊!请客送礼,吃吃喝喝绝不是小事,糖衣炮弹,都要不得。”

“我是梅行正,这不下雪了,你喝点酒也暖和啊!”

“下雪好啊!瑞雪兆丰年,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好啊!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是。”梅行正插不上话,才答了一个是,老书记就又讲起来了。

“你上学时我就说,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统治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停下来睁了睁眼,仔细看了看梅行正,继续闭眼:“你是有知识、有文化、有道德的无产阶级劳动者了,我知道你搞工业,搞工业要工业学大庆,搞农业要农业学大寨,农林牧副渔,土肥水种密保管工我没有忘,吃水不忘挖井人,听说你发财了,你也别忘了要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啊!”

“是,听你的。”

“不——对,不是听我的,是要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话,跟伟大的中国共产党走。”老支书一本正经,直了直身子,继续说起来:“我们都是劳苦大众,毛主席领导我们闹革命,翻身农奴把歌唱,你们家、我们家才走上了社会主义金光大道!你爷爷你奶奶当年走错过路,你爸爸你妈妈还是好好接受了教育改造。伟大领袖没有放弃你,伟大的党给了你重新做人的机会,也才有了你的发家致富,你一定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真正兴旺发达了,要回村带领广大人民群众共同致富,记住了是父老乡亲们用甘甜的乳汁哺育了你,我们到什么时候都不可以忘本,都要吃水不忘挖井人啊……”

“一定的,表舅,我今天求您点事。”梅行正不想记起仇怨,不愿意提起那段伤心往事,何况那段往事的当事人也少不了他老书记。

老支书酒劲上涌,困意更浓,迷糊呢喃:“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有我们有什么事都不要计较个人得失,要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我母亲年迈身体不好,我想接她到市里,她就是不去。我母亲住的旧房都成危房了,想给她翻盖,她也不让。我想求您给块新房地基,盖几间新房,她住进新房,老房子您看怎么处理都可以。”梅行正一口气讲完。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老支书连连打着哈欠,使劲揉揉昏昏的眼睛,答非所问:“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行正啊!社会主义好啊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啊!我们一定时刻牢记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到底是你们的,你们象早晨七八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慢慢、慢慢的说着,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弱,慢慢的耷拉下眼皮,响起了呼噜声。

“我也是男子汉,你什么意思?”梅行正有点不高兴。

老支书咂吧咂吧嘴,用舌头舔回要流出来的哈喇子,听不清朦朦胧胧的酒话还是梦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美帝国主义和——和一切反动派都——都是纸老虎。凡是——凡是反动——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这——就和——和扫地——扫地一样,扫——扫帚不到,灰尘——灰尘……”哈喇子还是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梅行正骂也骂不出,恨也恨不了来,心里暗想:不给就不给吧,瞎叨咕的什么玩意儿,这个村非被你们毁了。老子有的是钱了,不信还有办不成的事,你个老家伙装醉驳我,你等着……

至今什么办法都没有了,老母亲仍然住在危房里,成为了他最大的心病,无法和人说起,没脸村中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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