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中老年蹦迪室姹紫嫣红的大厅中,苏明安保持着视线凝聚,防止被四周的灯光闪瞎。
他直播间里的弹幕比疯狗还急:
【不给走!苏明安不要走!】
【废墟世界这破地方连春天都没有,还经常死人,我愿称第九世界为最心碎世界。】
【我还要看你通关第十世界!我要看仙侠本!!】
【那我要看性转本!我要看迪士尼公主,树宝当红心皇后。】
【想看花园宝宝,吕树当花,我浇粪。】
【……你们真的认为吕树回得来吗?】
【你们能不能正经点?boss战呢,神明就在眼前呢,还讨论浇粪?我只想狠狠骂你们……怎么不带我一个。】
【树宝爱好者迟早把你们都暗杀了(阴暗地爬行.jpg)】
【……】
“看什么呢?”神明看见苏明安的视线,淡淡道。
苏明安将视线从弹幕上移开,现在不是看这些犯病言论的时候。
谁知,神明却盯着他的眼睛,冷道:
“在看弹幕?他们在说什么,劝你不要留下来是不是?还是在言语迫害吕树?”
苏明安视线一抖,这一瞬间,他竟有种被打破第四面墙的感觉。
“需要你的时候,这些观众把你捧的比谁都高,称呼伱为‘英雄’、‘第一玩家’。不需要你的时候,就假想你会残暴地统治他们。”神明说:“他们不想你走,无非是舍不得你身上的积分权重,如果舍去你,能有更高的积分权重,他们一定会舍弃你。这些道理你比我还清楚。”
苏明安一动不动,没有反驳,也没有肯定。
他的直播间里,人们居然开始和神明隔空辩驳:
【你胡说!你下贱!】
【这b崽子神明我真想踹一脚,贱人就是矫情。】
【人家说的没问题,如果主办方有一天说,杀了苏明安才能通关世界游戏,你们难道会不动手?你们最多会像废墟世界的民众一样,扯着嗓子哭嚎几声,就拿起武器开干。】
【没有!我就是真心爱苏明安的!爱爱爱爱爱——嘴一个,嘴一个!啵啵啵。】
【如果是真心爱他,就不会在直播间里待着了。】
【麦片,加群号:……】
……
“又在看什么?”
神明的视线始终定格在苏明安眼睛间,好像透过无形的维度屏障,精准地猜到了观众的反应。
“没看什么。”苏明安说。
“我想……现在的那些观众,大概是一部分人在反驳我,一部分人在赞同我。或是在卖片,卖茶叶,卖周边……”神明却推出了直播间的实况。
“既然你连这个都知道了,你应该也知道我的回答。”苏明安说。
神明的涉及面极为宽广。战争、政策、人性、维度,甚至世界游戏与副本,怎么推测不出他的回答。
“我想亲自听你回答我。”神明说。
“那我回答你。”苏明安的声音如一阵盘旋向上的风:“我拒绝留下来。”
“即使是这样一群乌合之众?”
“即使是这样一群乌合之众。”
苏明安没有说完的话是——他没有大爱到连这群乌合之众都喜爱。只是在这群乌合之众中,还有玥玥、诺尔、林音、莫言这样的人。
“不出所料。”神明双手插兜,看向霖光:“谈崩了,动手吧。”
艳丽的迪厅灯光中,霖光垂着头,半张脸像涂了层厚重的油画,一时间让人看不清眼底里的情绪。
当神明有些不耐烦的时候,他才开口。
“我还想再劝劝他。”
“别浪费时间了,苏明安不可能答应。无论哪个世界副本,他都没答应留下来。”神明低头看了眼腕表时间。
下一刻,霖光却像被踩到尾巴的猫,突然炸了毛:“你之前明明答应我——说只要我发起情感共鸣,你就能把他留下来的。现在你连劝说的时间都不给我!那我凭什么配合你,他死了我又能得到什么!”
神明闻言,冷笑,用一种看小动物的眼神看向霖光:“我并非没给你机会,但凡你狠心一点,但凡你刚才发动情感共鸣的时候重一点,他还能被穆队唤醒?”
苏明安一怔,原来刚才的情感共鸣,霖光留手了?
他看着面前这一黑一白的哼哈二将——霖光一脸恼怒地瞪着神明,神明依然是平淡的神情,但隐隐可以看出焦躁。两个人一冰一火,非常适合唱二人转。
霖光听了神明的话,更怒,眉毛都快压飞了:“不然呢?要是情感共鸣把他弄崩溃了,我找谁听曲子去?我要的颜料你也没给我,到现在我一幅画都没画出来,铅笔草稿都几百张了,没一张上色的完稿!”
神明淡道:“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拿来清算,真是一条养不熟的狗。我看世界游戏的人怎么形容你的……一条萨摩耶?果然没错,就是一条狗。”
霖光一如既往抓错了关键点:“我比萨摩耶好!”
神明说:“真拿自己和狗比了。”
苏明安沉默地看着这两人吵架,仿佛一个局外人。这种关乎两个世界命运的决战夜,他居然在这里看相声。
“立刻动手,你是输了赌约的,记住。”神明放缓了语气。
“等一会。”
“不能再等了,已经有人开始清醒了。”神明看了眼窗外的夜色,小眉的世界直播仍在继续:“你可以不杀苏明安,但你至少不能让他跑了。”
霖光的面部肌肉扭曲着,眼中犹豫闪动。
“嚓嚓”软管拖拽的声音响起,苏明安一听到这种声音,立刻发动空间位移。
落地后,他回头,看见软管从电梯的方向涌来,如同泛滥的红海。
“咔哒”“咔哒”两声,它们没有袭击向苏明安,反而绕了一个弯,链接上了霖光的脊背。像一条条啃噬在他背上的蟒蛇。
苏明安想起当初在神之城,霖光时刻链接着这些猩红软管——那时的霖光,在用它做什么?
难道霖光时时刻刻在接受情感共鸣吗?
这怎么可能不疯?
“轰——!”
就在霖光链接软管的下一刻。
霖光忽然转身,一抬脚,突然把旁边含笑的神明给踹了出去。只听“哗啦啦”数声玻璃碎裂声,神明以倒栽葱的姿势被这一脚踹了出去,撞破一边的玻璃,消失在大厦的高空夜色中。
被踹出去前,神明脸上甚至仍然保持着胜券在握的笑容,没想到自己会被霖光突然一脚踹出去。
大厦的嗡鸣之中,窗外暴雨拍打玻璃的喧嚣都显得旷远。辽远的夜空雷霆隐没,似一条伏首的苍龙。
寒风与暴雨顺着被踹出的玻璃豁口涌入,脚下渐渐积起了水泊。霖光收回腿,脸上有种解气的表情。
苏明安顺着玻璃豁口向外看去,茫茫夜色中,连城邦的星点灯火都难以窥见,稠密的雨幕挡住了视线,至于神明,不知道掉到了哪里去。
“……”苏明安手中捏着的空间震动都略显局促,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把这道攻击甩出去。
末了,苏明安只能说:“好踹。”
这应该不是霖光和神明谈崩了,霖光这一脚应该只是泄愤,不是真的要决裂。
“你开心吗?”霖光的胸前剧烈起伏着,脸上满是发泄过的晕红。他看向苏明安。
“再来几脚。”苏明安点头。
“好,等他回来,我再踹。”霖光说:“踹多少脚你会留下来?”
苏明安摇摇头:“这不是一个计算题。零乘任何数都是零。”
霖光又道:“你不愿意留下来……是因为对你而言,这不是个好结局吗?你好像一直很执着于一个完美的结局。”
“当然,这是我的任务。”苏明安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他存活于世的使命。
霖光的视线隐隐颤抖,像是一寸寸白昼逐渐隐没于夜色。
“那过程呢?”霖光问道:“这个结局之前的……你生命中的过客呢?短短二十天里,几十个副本中的……我们这种过客呢?”
苏明安微怔。
……霖光好像突然开了窍?
以前霖光什么都听不懂,“爱”是什么也听不明白,就像个傻乎乎的二愣子。现在却是连世界副本这种概念都清晰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霖光好像确实……在越来越“完善”。
无论是精心练习过的笑容、上千幅日日夜夜绘制的画,还是这些言语,都在变得越来越靠近正常人。
但是已经太晚了,无论是仅剩两三天的副本时间,还是如今终章的历史进程,对于霖光的缓慢进步而言,都已经……太晚了。
这个夜晚过后,不是黎明诞生,就是漫漫永夜,不会再存在中间数。他们之间的拉锯已经到了头,不可能有双方都得偿所愿的结局。一方的美好结局对于另一方只是噩梦。
“你喜欢好的结局?”霖光问。
“当然。”苏明安说。
“可我看了许多龙国书。水泊梁山,好汉们被朝廷招安。三国演义,我看到最后也没看到汉室存续。祝福中,祥林嫂的孩子没了,自己也在绝望中离世。为什么文学总是喜欢悲剧?”霖光问道。
苏明安委实被震惊了。
——他以为《天线宝宝》顶了天了就是霖光的格局,没想到霖光还能看懂书?
“文学中,悲剧最为刻骨铭心,是以文学者总愿意谱写悲剧,让人难以忘怀,这样一来,文字就于他们的脑海里永恒。”苏明安说:“欢喜大团圆固然好,但谁会长长久久地记着?”
“我。”
霖光突然说。
他靠近一步,手放在前胸的汉服交领,贴近心脏处。
“我会记得。”霖光说:“如果是放在自己身上,我希望还是好结局。”
“但是不可能。”苏明安说。
“为什么不可能?”霖光的声音拔高,他涨满血丝的瞳孔死死盯着苏明安,声音像哽着:“怎么不可能?你从没了解过我,路维斯。”
苏明安的耳边满是冰冷的风。
他看见一只绯红的蝴蝶在空气中缓缓地扇着翅膀,一下,两下,就像一团跳动的火。
它停留在霖光的肩头,点缀着那身颜色沉闷的黑汉服,蝴蝶的眼睛很难让人瞧见,但苏明安就是以为,这一瞬间它也在看着自己。
“——我为什么要了解你?”苏明安只是看了一眼,就强行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不去追随那只绯蝶。
霖光沉默了片刻,缓慢道:
“这些年我每天都在想,究竟怎么才能感受到积极的感情。”
“人类崇拜你又压迫你,总想牺牲你,想让你跳下世界边缘,想让一个假货鸠占鹊巢。”
“但你却总是一次又一次拯救他们……你明明说过爱是去死,可我在试着去死时,除了疼痛感受不到任何东西。”
“我在这个世界活着,每一分每一秒都感到无比痛苦,这里对我而言是个地狱,只有你让我感到熟悉。”
“这几十年来,我在旅行中救过很多人……失去亲人的孩子,流离失所的流民,被追杀的佣兵团。很多很多人,多到我都记不清了。”
“我救了那么多人,但没有一个人回头救我。”
“如果说友情就是救赎——”
霖光的声音颤抖着:
“你救我一次,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