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早,谭啸写下请帖,派阿仁送到了秦自成的府上,言讲自己已然归京,于北京饭店设午宴邀秦自成与袁克文、卫红豆一聚。
没过多久阿仁便返回北京饭店,却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袁克文与秦自成一前一后走入房间。“好你个亮声!”袁克文大步朝谭啸走来,亲热地笑道,“这一顿要是让你请,我这个做地主的脸面何存呀?”
谭啸委实吃了一惊,设宴本来就是个与袁克文联系的托词,但是他没有想到袁克文竟一点总统公子的架子都没有,就这样跟着阿仁一起来了。
“抱存兄折杀小弟了!”谭啸连忙迎了上去,连声说“愧不敢当”。
秦自成温和地笑着说道:“亮声不要和抱存客气,他这个人脾气怪得很,你越同他客气,他便越不自在!”
袁克文哈哈大笑道:“没错!我最受不得虚礼。”
三人又闲叙片刻,袁克文便拉起谭啸要去总统府,秦自成亦在一旁连连称赞总统府内的景致如同人间仙境,谭啸无奈之下也只能跟着他们坐上了袁家的马车,阿仁则被他留下。
袁世凯自窃得大总统之位后,最初的总统府设在了东华门外的王府井大街锡拉胡同十九号,之后三迁其址,从石大人胡同的迎宾馆到铁狮子胡同的陆军办公大楼,最后才定居中南海内。
袁克文回府一询问,这才知道大哥袁克定今日也要在府里设午宴招待两位东洋贵客,地点刚好也是听涛阁。
袁克定乃是袁氏正妻所出,袁家的嫡长子,心性沉稳,极得袁世凯的器重。两兄弟性格迥异,但在袁家众多兄弟姐妹中,这兄弟二人感情却很不错,听说袁克定占用了听涛阁,克文虽有些不悦,但也只能藏在心里。好在这总统府占地广阔,楼台众多,精致美妙之处比比皆是,便与谭啸、秦自成等人说换一处畅饮。
袁克文吩咐下去让下人将金鳌玉桥旁的四方亭收拾出来,这四方亭的视野虽比不上听涛阁辽阔,却贵在身处湖心,入眼一片碧波荡漾,正应了坐收四方来风的意境。
谭啸状似随意地询问了一下红豆,袁克文神情柔和地说她一切都好,与袁十小姐思桢相处得情同姐妹。
三人正坐在厅中饮茶闲聊,就听到门外传来一串笑声:“二弟,我可有日子没见你啦,难为你还记得回家的路!”
谭啸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乐开了花,心说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好了。
随着笑声,走进来一人,身形消瘦,个子也不甚高,远不如袁克文挺拔,五官与袁克文有些相似,只是目光深沉,不像袁克文那般爽朗清澈。
这人看年纪在三四十岁之内,手中握着一根拇指粗细的文明棍,文质彬彬,谦逊平易,乍看上去像极了一位文士学者。
除了袁克定还会是谁?
黄湛说起袁世凯时,曾经慎而重之地提起两个袁倚为臂膀的身边人,其一便是袁世凯长子袁克定。
袁世凯对自己这个大儿子寄托了殷切的期望,从驻守朝鲜开始,之后辗转山东、直隶、北京,都将其带在身边言传身教,曾于农工商部任职。袁世凯谋获临时总统之位,袁克定便一直为袁世凯出谋划策,处理隐秘事宜,解散国会、制定宪法都参与其中。
知道袁世凯秘密最多的人非此人莫属!古语说“龙生九子,各自不同”,这袁克文与袁克定兄弟二人血脉虽然相同,脾气秉性却是大相径庭。黄湛说到此人便着重强调他多疑好猜忌,从不轻易信人,若非如此,谭啸又何必处心积虑、费尽周折地与他接近?
袁克定只以为与谭啸是萍水相逢,却根本没想到这一切都是谭啸精心安排。
“咦?是你!”袁克定与谭啸异口同声地发出一声惊呼,脸上都露出强烈的惊喜之色。
袁克文与秦自成面面相觑。“大哥,亮声,你们已经认识过了?”袁克文挠头问道。
袁克定快步走到谭啸面前,含笑道:“谭老弟,你是抱存的朋友吗?可真是太巧了!”他背对着袁克文与秦自成朝谭啸使了个眼色。
谭啸读懂了他的意思,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抱拳施礼道:“当日不知您就是袁大公子,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哪里的话!”袁克定见谭啸应变迅速,益发欣赏他,很是豪爽地挥手道,“只知兄弟姓谭,不知大名如何称呼?”
那边的袁克文与秦自成越听越迷糊,这两个人既然认识,却连彼此的身份都不知道,也算得上一桩奇闻了。
“小姓谭,单名啸,草字亮声。”谭啸躬身答道。
袁克定的表情变得古怪,盯着谭啸问道:“亮声原籍是……沧州谭家?”
袁克定的眼神有种让谭啸形容不出来的感觉,目光里闪烁着一些他看不明白的东西。谭啸莫名地觉得心头有些发毛,难道自己的身份被他识破了?
谭啸的真名当然并非谭啸,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姓名,名字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个工具,张三、李四都没什么区别,全因需要而定。这几年用过多少个名字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唯独“谭啸”这个名字一直伴随着他。
原因无他,只因这个名字是“真实”的。
这世上的确曾经有谭啸存在过,三年多前在汉口,他偶然之下救了一位垂死的年轻人,两人不但同年,连身高、长相都有三分相似,那人名叫“谭啸”,沧州大户谭家的公子,因为不满家族包办的婚姻偷偷离家出走,留学东洋两年。谁知刚刚归国便染上了重症,病入膏肓最终不治,于是谭啸这个名字和身份便被继承了下来。
袁克定目光玩味地凝视了谭啸片刻,突然问道:“不知阁下与谭望山如何称呼?”
谭啸的脑袋嗡地一声,心倏地跳到了嗓子眼,浑身汗毛倒立,暗叫一声“完了”!走多夜路终见鬼,这袁克定竟然与谭家有旧!谭啸在刹那间几乎想夺路而逃。
“正是家兄。”谭啸干涩的声音连他自己听起来都有些陌生,不管他再如何沉稳,面对这骤然而来的惊变也无法再保持平静,能鼓起勇气站在袁克定的面前与之对视,已经耗费了他全身的力气。
袁克定含着一抹奇怪的笑容直视谭啸双眼,意味深长,许久也没有说话。
“大哥,你认识亮声的兄长?沧州谭家我也有所耳闻,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与谭家人相识呢?”袁克文也觉得这两个人有些怪异,为什么一提起那个什么“谭望山”,自己的大哥一脸古怪,而谭啸则脸色苍白?
“谭啸,谭亮声,原来你就是那个新婚之夜离家出走,辱死新娘、气死父亲的谭亮声啊……”最后一个啊字袁克定拖了个长音,听不出是惊叹、鄙夷还是讥讽。
不光袁克文和秦自成傻了眼,就连谭啸自己也失声叫道:“你说什么?”他可从没听真的谭啸说起过这些事,流露出的惊骇欲绝完全是真实的反应。
袁克定叹息一声,安慰地拍了拍谭啸的肩头:“看起来你直至今日也没有回沧州去看一看啊!当日你一走了之,毫无牵挂,决计不会想到谭家却因为你这一走而发生的诸多变故吧?”
谭啸双腿一软,噔噔噔倒退三步,力竭一般颓坐椅上,双手掩面半晌无语,仿佛无法相信袁克定的话。
实际上他是在借机整理慌乱的心神,思索接下来的对策,从袁克定的话里判断,谭啸觉得袁克定极可能与谭望山相识,从他那里知道了谭啸以及谭家的变故,应该是没见过谭啸的,这么一想便长松了口气。
明亮的眼睛里没有了神采,眼眸通红,脸色惨白,谭啸看上去就像得了一场大病,颤声问道:“袁大爷,不知道您如何知道的这些?”
众人看他这副模样都不禁暗自叹息,觉得谭啸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个打击,殊不知谭啸是被吓的。
袁克定沉声说道:“我与望山兄曾为同僚,言谈投契,情谊甚笃。”眼中射出沉湎之色,似乎回忆起了当年往事,停顿了数息后喝了口茶,继续又道:“他生前曾给我讲过你的事……”
“生前?”谭啸再次脱口失声,谭望山死了?天助我也!他几乎忍不住大声欢呼,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这人,只要袁克定与他一联系,那么他的身份被拆穿只是迟早的事,这一句话却让他在无尽的黑暗里看到了一丝光亮。
袁克定可怜地看着谭啸,喟然叹息道:“望山兄正是春秋鼎盛之时撒手而去,至今已有二载,每每思及兄之音容笑貌,便让人伤怀人世无常。”
谭啸不知道袁克定与谭望山之间的感情是不是真的那么深厚,但他陡然间意识到这是个接近袁克定的机会!
“袁大爷,亮声负气离家至今已有五年,这些年来日夜牵挂家中高堂,自知罪孽深重,又惧家法森严,不敢归家乞饶,本来此次归国……”谭啸溢满了眼眶的热泪滚落,声音哽咽不能言语。
袁克定陪着黯然叹息一声,来到谭啸身前沉声劝道:“事已至此,亮声还要节哀才是,我与汝兄望山兄弟相称,亮声若不嫌弃便唤一声大哥,再也休提什么劳什子的大爷、二爷!”
袁克文也嚷道:“大哥说得不错,谁都有年轻义气的时候,你亦非有心而为之。”
谭啸目含感激地仰头望向满脸关切的袁克定,真诚地说道:“小弟不才,蒙大哥垂怜,敢不从命?”
说罢,又对袁克文摇头悲声道:“抱存此言差矣,忠孝礼义人之常伦,弟违父命在先,抛妻在后,不孝无礼,枉为人子,一身罪孽百死莫赎……”
“其实这件事也不能全怪亮声你。”袁克定在谭啸身旁坐下,沉吟道,“此事另有隐情,我也是听望山醉酒后无意吐露才得以知晓的。”
原来当年谭啸大婚之夜离家出走,那新娘刚烈异常,竟投河自尽,谭父一气之下卧病不起,只是当时病情其实也算不上严重。
谭家在沧州算得上首屈一指的大户,良田千顷、商铺百间,自然少不得有贪婪之人觊觎,一恶霸与沧州知府勾结,指称谭家逼死人命,谭父本就重病,结果连气带病一命呜呼,谭母过不多久也撒手而去,谭家偌大家财一夜散尽。
谭啸这时已经身处大洋彼岸,压根儿连个消息都没听说,谭望山仕途本来颇为得意,谁知家道败落一蹶不振,终日里酗酒、吸食鸦片,将家财败光殆尽,积郁成疾,英年而逝。
袁克定口齿伶俐,声情并茂,谭啸听得泪眼滂沱。众人叹息连连,都暗觉此事虽非谭啸有心而为,但是却因他而起,袁克文对于沧州谭家的变故所知也有限,在普化寺遇到谭啸时还以为他只是谭家的偏支族人,却不曾想这位就是“谭家孽子”。
最可悲的是直到时过境迁,谭啸才得知了自己家破人亡的消息。
袁克定等谭啸平静了一些才又说:“望山兄与我谈起亮声并无丝毫怨恨之念,只叹谭家祖辈积德行善,庇护乡里,却遭此劫难,实在是苍天无眼。”
谭啸心中长叹一声,不知道那真谭啸泉下有知,做何想法?
众人见谭啸眼神呆滞,脸色青紫,不言不语,都担心他伤心过度,纷纷开解劝慰。
“大哥,你可知道当**得谭家家毁人亡的恶霸,与那狗官姓甚名谁,现下何处?”谭啸仿佛泥偶一般无神地僵坐了半晌,突地回过神来,眼底射出疯狂的仇恨,咬牙问道,“此仇不报,小弟没有脸去见谭家的列祖列宗!”
袁克定点头表示理解他的感受,脸上露出惭愧之色:“我与望山相交莫逆,谭家遭此横难,为兄本该出手相助,然则当时先帝驾崩,父亲大人被解职下野,暴乱四起,袁家亦举步维艰。等父亲重获权柄之时,望山已然故去,至今为兄思及都觉愧对望山兄!”
谭啸暗暗冷笑,心说此人当真虚伪至极,当年袁世凯因权势太盛遭到以摄政王为首的满清大臣猜忌,以“养疴”之名罢了他的宫。然而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袁世凯虽无官名,手中的大权却依然在握,若是袁克定真有心救谭家,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小小的一个沧州知府对手握重兵的袁世凯嫡长子算得了什么?
他心中对袁克定的为人鄙夷到了极点,以他的机智应变一时都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所幸袁克定见他神色变化不定,以为是情绪过于激动所致。
袁克定酝酿片刻,表情从沉痛变为欣慰,声音也高亢起来:“正所谓善恶到头终有报,其后不久沧州发生民变,那知府与恶霸都被杀死,家财也被分抢一光!”
袁克文等人也都发出感慨,都说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谭啸也可以安心了。
房间里的气氛由先前的欢畅变得有些深沉,袁克定只以为谭啸太过悲恸,一时难以自拔,重重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逝者已矣,亮声节哀。”他也觉得这话说得十分没味,只能将目光转向秦自成。
秦自成自抵达京城后,几乎整日与袁克文在一处厮混,这总统府也来去数次,只是袁克定事务繁忙,今日还是初次相遇。
“大爷,您不记得我了?我是自成啊!我父亲是秦啸岭。”秦自成很激动地说道,望着袁克定的眼神充满了孺慕之色。
袁克定怔了一下,随即露出惊喜的表情,仔细打量了秦自成一番,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胳膊笑了起来,“我都没认出来,自成啊,我们这一别有十几年没见过了吧?什么时候入京的?也不来看看我这个大哥,早把我忘了吧?”
秦自成白皙的脸颊立刻涨得通红,诚惶诚恐地说:“自成不敢!原本抵京之时就想来给大总统、各位太太和大爷请安的,只是抱存说大总统与大爷公务繁忙,少有空闲……”
袁克定瞪了装作和谭啸闲聊的袁克文一眼,对秦自成说:“你别听这小子胡诌,是他不待见我这个大哥!我有什么可忙的?”
“不,不是的!”秦自成急得直摇头,生怕袁克定因为自己的话误会了袁克文,认真地辩解道,“抱存说的没错,大爷跟在大总统的身边,所思所想都是军国大事,关系重大!抱存虽然心直口快,但对大爷可一直钦佩无比的。”
谭啸随口与袁克文聊着挂在墙上的几幅字画,凝神把秦自成与袁克定的对话一字不漏地收进了耳朵,越发觉得秦自成不简单。
他这一席话看似鲁莽,然则妙就妙在他“竭力隐藏”都藏不住的紧张神态和“倔犟反对”的认真表情。
将责任推在袁克文的身上,袁克定了解自己弟弟的脾气秉性,自然无法责怪秦自成的“不敬”;为袁克文辩解不惜反驳袁克定,如此一来也不会让袁克文觉得自己被出卖……
“得了!什么大爷!”袁克定假意生气地瞪视着秦自成道,“还像以前一样叫大哥!入京以后有什么打算?是求学还是做事?”
“做事了,”秦自成苦着脸道,“说起来我还要埋怨大哥呢!”秦自成很听话,十分自然地将大爷变成了大哥,神态也亲近了许多,“都怪您太能干了,父亲常用您教育我,这次他是铁了心不许我再待在家里了。”
袁克定哈哈大笑,显然很开心,又鼓励了秦自成几句,整个过程都十分亲和。
见谭啸还是一副愁云惨淡的模样,袁克定对他颇有好感,便含笑询问道:“不知道亮声留学于东洋还是西洋?学何科目啊?”袁克定笑得很是亲切,语气也显得亲近异常。
自从听到谭家的变故后,谭啸看起来就有些失魂落魄,袁克定突然转变话题在袁克文与秦自成看来是想借此转移谭啸的注意力,避免他沉湎于哀痛之中。袁克文连忙配合道:“是啊,我都忘记了,亮声你不知道,我大哥早年也曾出洋留学,对英吉利国和德意志帝国的语言都很精通呢。”
谭啸毫无生气的眼睛眨了眨,怔怔地望向袁克文,好像没听懂他的话似的,大脑却如陀螺一般飞快转动。他对袁克定不敢掉以轻心,唯恐哪一句不小心答错便会被他发现破绽。
“早听说袁大哥国学深厚,没想到于洋学也十分精通,小弟佩服之至。”他自然是根本没有留过洋的,洋人倒是见过几个,本想装傻充愣地把这个问题搪塞过去,可看到袁克定的眼睛炯炯生辉地注视着自己,一副等不到答案不罢休的模样,谭啸只能硬着头皮搬出当年从真谭啸那里得到的信息,“当年读圣人书,曾见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小弟心中向往,这些年求学是假,游历是真,东洋游荡两年,又在法兰西国逗留了一段时日,一无所成,着实让小弟汗颜。”
听到谭啸留学日本,袁克定的眼睛一亮:“哦?亮声曾留学东洋?就读于哪所学堂?所学何种科目?那日本虽与我华夏毗邻,相距不远,然明治维新之后吸纳西学,国力日盛,可惜为兄一直没有机会亲眼去见识见识,亮声必定所获甚多吧?”
谭啸心跳如鼓,袁克定问得细致入微,而他除了从真谭啸那里听说了些东洋的皮毛,根本一无所知,袁克定再这么问下去,非露馅不可。
难道哪里不经意被他瞧出了破绽?谭啸暗自琢磨,自己否定了这个猜测,不过听起来袁克定也没有去过日本,这让他稍稍松了口气:“小弟就读于帝国大学研习医学,只是小弟实在太过愚钝,语言方面始终不得要领,所以学得十分有限,白白浪费了两年时光。”
他心里暗暗祈求袁克定不要再问下去了,他若是询问那日本国的风土人情,或者让自己说两句日本话,那可就要当场被拆穿了。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听到了谭啸的祷告,袁克定呵呵笑道:“亮声莫要妄自菲薄,能入帝国大学者岂会是不学无术之徒?”倒是没再继续追问。
谭啸勉强地扯出一丝笑意,心中生出作茧自缚的悔意,谁曾想竭尽心机地混入大总统府,居然是自投罗网。
“小弟乍闻家中噩耗,悲恸难抑,扫了诸位兄长的雅兴,罪莫大焉。”谭啸告罪道。
他告辞的话没说出口,但众人都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袁克定板起脸,责怪道:“亮声此言差矣!既是兄弟,何来罪过?亮声胸怀锦绣,年轻有为,正是大展宏图之时……”
袁克文听到大哥的话便有些反感,情知是袁克定见谭啸一表人才又有学识,便生出了拉拢之心,可人家现在哪里能有心情考虑这些呢?如此心急也太薄情了吧?他恐怕谭啸产生误会,连忙截断袁克定的话道:“凭亮声才学,一飞冲天自是指日可待!”扭头望向秦自成,使了个眼色,“已过正午,不如我们边吃边聊?大哥,您那边不是还有客人吗?耽搁了这么久,怕是早等急了吧?”
秦自成迟疑了一下,干笑着附和道:“正事要紧,亮声有抱存与自成照看,莫误了大哥您的大事才好。”
谭啸看上去精神委顿,魂不守舍,实际上却紧紧关注着诸人,将秦自成脸上一闪即逝的不情愿看得清清楚楚,对此人又看低了三分。
被袁克文一提醒,袁克定才记起来似的一拍额头:“哎呀!倒是把这茬儿给忘了!方才听下人禀报,我本是来邀二弟的,这都什么时辰了,你们也不要再择地儿了,咱们一起去听涛阁吧!”也不等袁克文反对,拉住谭啸的手腕笑道:“亮声,也是巧了,今儿为兄宴请的这二位贵宾是日本的朋友,其中正有一位你的校友呢!也算有缘了,不过他大你许多,在日本政界地位极高。”
谭啸还在暗赞袁克文体贴呢,一听这话魂飞魄散!心中升起的唯一的念头便是逃跑,这个念头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第一个反应就是飞快地打量了一眼门外,极力回忆来时的路线。然而一瞥见门外那两个站得笔直的持枪哨位,他立刻打消了逃跑的想法,从总统府大门到这里一路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用插翅难飞形容也不过分,何况这一跑就算是前功尽弃了。
别看袁克定身材单薄,力气却着实不小,谭啸又不能运力相抗,被他拽得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不由自主地跟着向外行去。
“这怕不妥吧?”谭啸只有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袁克文的身上,“亮声此刻心神不宁,袁大哥的朋友又是贵客,万一酒后失礼,岂不让人笑话?”
袁克文也有些不悦,冷声道:“大哥,你明知道我对那些洋人全无好感,何必弄得大家都不自在?到时还要遭你抱怨!”
袁克定眉头一皱,谭啸注意到他握着文明棍的那只手用力地紧了紧,显然对克文的话很是恼火,然而脸上却并没有显露出不满的情绪,这让谭啸又一次体验到了袁克定城府之深。
“二弟,我知你性情率直,言行不拘,若在他时我也不会勉强于你。”袁克定转过身认真地看着袁克文沉声道,“今时不同往日,外有列强对我华夏虎视眈眈,内有兵祸不断,父亲大人头发都愁白了,你我身为人子,为父分担乃是天经地义的本分。”
袁克文平日里听多了类似的说教,冷笑一声,“父亲有大哥你分忧便足矣,我只会坏事。”
袁克定叹息一声,脸上写满了痛惜:“罢了!我也不瞒你,你可知我此次为何宴请日本的权贵?前些日子日本提出了一个条约,要求苛刻过分,我一来是为了探听对方的虚实,二来也希望能够请他们从中斡旋。这二人都是手握重权之人,若是能说动他们,不但为父亲大人分忧,亦是造福我华夏!”
这一番话说得可谓是正义凛然,袁克文不禁动容,正色道:“大哥说的可是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二十一条’?”
袁克定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谭啸心头一动,黄湛对他说过,革命党内有人猜测,所谓“二十一条”是袁世凯以之换取日本支持他登基的条件,可是看袁克定的言辞神色,似乎并非如此,根据假威廉斯的打探观察,袁氏与日本人的关系十分紧张,却不知道有几分可信!
想到这里,谭啸便觉得这是个极好的机会,暗忖或许可以借以探听些此中真相。
袁克文对政治向来反感,又深知事关重大,心下便有些犹豫不决,秦自成小声劝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此事关系国计民生,你我岂能袖手旁观?至少我们也能帮大哥出出主意!”
“自成说得不错!”袁克定赞许地朝秦自成笑了笑,一指谭啸,“亮声恰好懂得日本语,等下亮声就装作听不懂,或许能够从他们的言谈中探听些机密!”
“老天爷保佑!”谭啸心中大喜,想起老骗子给他胡诌的命理之说,也不知道是他蒙的还是真有些门道,这半年来自己迭遇险境,最终却都是有惊无险,莫非真的是鸿运当头?
谭啸扫了一眼神色各异的袁氏兄弟与秦自成,思忖这三人都不懂得日本话,不管自己怎么说都是死无对证。
袁克定平生最欣赏的人物是三国时的曹操,其他方面暂且不提,那多疑的性格却是学了个十足。胡家小院谭啸为他解围一事虽然令他对谭啸生出几分好感,却也只让他觉得此人天真率性,或可一交;直到今日再度相逢,没想到谭啸竟是故人之弟,又是难得的人才,便有心招徕他为己所用,而秦自成的父亲位居要职,拉拢在身边也可收益良多。
这场宴会正是试探谭啸是否可信的良机,其实这一场会晤并没有袁克定所讲的那般紧要,今日他宴请的这两人在日本政坛的地位不高,断无决策之力,袁克定只是遵照袁世凯的命令,打听一下日本方面对袁氏的态度罢了。
既非机密,也就不需担心走漏什么,另一方面他袁克定礼贤下士,对谭、秦二人如此信任,亦彰显了气度赢得二人感激。
这神来的一笔让袁克定大为得意。
厅内四人各怀心思,秦自成以大义劝解袁克文应为大总统、大公子分忧,而谭啸也假意推托了一番,说事关重大,心下甚是惶恐等等。
四人去向听涛阁的路上,袁克定郑重地再次叮嘱谭啸不要露了马脚,无论听到什么都要装出不懂的样子,谭啸忙不迭地答应,他压根儿就听不懂,哪里还需要装呢?
两个日本人一个名叫西原井三,并没有担任官职,但其实此人乃黑龙会内田良平的心腹;另一个名叫有贺长雄,挂着袁世凯东洋事务顾问一职,在日本军政界颇有些关系,其实就是袁与日本之间的传话筒。
虽然宴请的是日本贵宾,吃的却是西餐,谭啸还是第一次和日本人打交道,不过吃西餐的礼仪章法他在去上海前倒是下苦功学习过的,不由得再次暗呼侥幸。
袁克定先是道歉,让两位贵客久等了,又将克文三人介绍了一番,自然掠过了谭啸曾留学东洋。有贺长雄在中国生活多年,汉语说得十分地道,而西原井三却是不懂中文,全由有贺长雄充当翻译。
袁克定在与洋人打交道方面显然是个中老手,并没有急着切入正题,与有贺长雄天南海北地扯起了风花雪月、诗词歌赋,恰到好处地恭维了一番有贺的汉学功力,将气氛营造得十分融洽。
最后还是有贺长雄忍不住率先把话题引到了那个大家都心知肚明,却一直小心不去触碰的中心:“袁君,作为您真诚的朋友,我有责任提醒您,最近国内许多人都对贵国政府十分不满,关于前段时间我国公使递交的合作条约,大总统阁下似乎并没有给予充分的重视!要知道我们大日本帝国一直以来都是大总统阁下坚定的支持者,而您的父亲似乎并不在意与我国的友谊!”
西原井三仿佛知道有贺长雄说的是什么,话音刚落,他便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冷哼,将手中盛着红酒的水晶杯重重地蹾在桌上,震得杯中的酒液飞星一般溅落在雪白的桌布上,殷红如血,令人心惊。
谭啸暗暗惊叹日本人变脸速度之快,前一刻还是一副谦和友好、彬彬有礼的笑容,转瞬就变成了居高临下的傲慢和强硬露骨的威胁。
“克定与有贺将军、西原君都是老朋友了,既然是朋友当然也就能够相互理解。”袁克定面对来自对面的冰冷的威压,从容地笑了笑,这份定力让谭啸也不由感到几许佩服,他却不知道袁克定与洋人打交道,几乎每次都要经历这种场面。几次之后袁克文也就明白其中奥妙,谈判就如同打仗,若是被对方吓住,自乱了阵脚,便是溃败的下场,所以无论心里有多么惊惶,表面上是万万不能露怯的。
袁克定等有贺长雄给西原井三翻译之后才继续说道:“对于贵国提出的条约,大总统极为重视,数次征求外交部的意见……”
“唉!”袁克定叹了口气,“不想条约内容泄露,举国哗然,社会各界反响甚大,政府受到了巨大的压力,毕竟现今已是民国,大总统亦不敢一意孤行。”
有贺长雄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渐渐眯成了一条缝,盯着满脸无奈的袁克定半晌,眼神闪烁,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有贺长雄对西原井三说了一句日语,后者剽悍的脸上露出一抹冷笑,粗声粗气地吐出一大串话来,随后两个人用日语快速地交谈了半天。
“袁君,其实我们这次前来,西原君也带来了天皇陛下私下给大总统的问候。”有贺长雄抿了一口红酒,笑吟吟地望向袁克定。
“克定洗耳恭听,必定一字不漏地转告大总统!”袁克定心下清楚,威胁过后便是利诱了,这才是最重要的地方。
有贺长雄语速放慢,每个字都咬得很重,仿佛是怕袁克定听不清楚:“天皇陛下期待着大总统再进一步!”
袁克定终于不能保持淡定之态,猛地抬起头,无法置信地盯住了笑眯眯的有贺长雄,呼吸紧促,双颊浮起病态的红晕,眼中射出惊喜若狂之色。
一旁沉默的袁克文与秦自成也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愣住了,谭啸亦是心头巨震,脑际嗡鸣不止。袁世凯现在已是终身大总统,权势之赫,举国无双,如何再进一步?
谁也没想到,有贺长雄竟然这么赤裸地将日本方面欲以支持袁世凯登基称帝交换“二十一条”的意图说了出来。
这么机密的事情,有贺长雄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了出来,究竟是何居心?
袁克定显然乱了心神,他深知此事关系重大,却不知道有贺长雄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抑或只是个诱饵?
“将军说笑了。”袁克定强自稳定心绪,让自己看起来显得从容淡然,“大总统一向倡导民主、民权,称帝之事再不要讲,当然,天皇陛下的好意我一定会转达的。”
心神震荡之下,袁克定终于失态,竟将称帝直接说了出来,宴会此时全没了味道。
西原井三与有贺长雄得意地相视一笑,告辞而去。
将二人送出了总统府,袁克定招呼三人来到了丰泽园,穿过了颐年堂,又走过长廊,便来到一座幽雅的四合院前,显眼处一副对联:“庭松不改青葱色,盆菊仍靠清净香”。
“此联乃康熙亲笔手书。”袁克定有些心不在焉地对谭啸与秦自成说道。
袁克文奇怪地问道:“大哥,你还不去回报父亲?来这里作甚?”
袁克定脚下略微停顿,扫了一眼谭啸:“我心头有些烦乱无绪,禀告了父亲也不过给他老人家徒增烦扰,倒不如我们先议议……亮声,方才那西原井三与有贺长雄的对话你都听清楚了吧?”
有贺长雄的一句话让袁克定的心神彻底乱了,日本明确表态愿意支持袁世凯登基称帝!这可是天大的事啊,袁克定第一个反应自是狂喜,不过他毕竟年近不惑,亦非沉不住气的人,心绪稍稳之后意识到眼前最要紧的,是弄清楚有贺长雄的话果真代表了日本天皇的态度,还是他为了促成“二十一条”而随意抛出来的诱饵?
谭啸这时也是千头百绪,六神无主,一路上都在思忖着应该马上将这个消息通知黄湛,也没听清楚袁克定问的是什么,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等到下人奉上热茶,袁克定确定房外无人,把门仔细地关严,这才对谭啸说:“亮声,你将方才西原井三和有贺长雄所说的日语仔细译一遍,切记不要有半点疏漏!”
“啊?”谭啸愕然,就算他不怕袁克定去与那有贺长雄对照,可要他立刻编出一套不惹袁克定怀疑的谎话,也让他匆忙间有些失措。
袁克定立刻沉下了脸,眼神冰冷地瞪着谭啸斥责道:“我是怎么嘱咐你的!”语气神态再不复前一刻的亲切和蔼。谭啸心里冷笑,面上却做出羞愧自责之色,低头嗫嚅道:“是小弟没用……”
袁克文看不过眼,大声道:“怎么能怪亮声呢?这一顿饭足足吃了快三个时辰,那二人说的日本话没有一千也有九百了,神仙也不能都记住啊!”
袁克定脸色铁青,此事牵扯太大,他不敢稍有疏忽,全然顾不上再维持那副慈善宽厚的面孔,而袁克文的话却不经意间触碰到了他心底的痛处。作为嫡长子,袁克定的生母并不受宠,他从小战兢自守,对父命半点不敢违抗,便是到了今日亦是全心全意为父亲着想,不敢稍有懈怠。而袁克文虽是庶出,自幼过给了最受袁世凯宠爱的大姨太,可以说从小到大但有所求,无不满足。袁克文生来聪敏过人,即便不甚用功,诗词书画却无不精通,就算他无数次气得袁世凯怒吼咆哮,袁世凯仍旧对他宠爱有加。
便是同父同母,亦会因父母的偏爱而心生不满,更何况同父异母?袁克定对这个弟弟的怨尤由来已久,在此际达至了顶点,他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父亲若真的有朝一日登基称帝,将会选择谁做继承者?
秦自成窥见袁克定面色阴沉,眼珠一转,小心翼翼地劝道:“抱存也不要太激动,大哥这般郑而重之,只因此事委实太过紧要,依我之见,虽然那西原与有贺对话甚多,前面的闲谈并不太重要,关键之处就在最后,亮声你该没有忘记吧?”说到最后,他颇为不耐地用下颏朝谭啸点了点,示意他赶快翻译,隐含命令之意,再不复初见时的客气谦逊。
如今虽说科举已废,但在读书人和官家的眼里,商人的地位却仍无多大的提升,更何况一个早已破落的土财主,秦自成知道了谭啸的身世来历,心态便发生了转变。
谭啸眼皮不自主地跳了跳,强压下被秦自成点燃的怒火,眼角余光瞥见袁克定与袁克文都把目光集中到自己的身上,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正色道:“秦兄高见,说起来前面大半都是那有贺长雄为西原井三充当翻译。”
袁克定神情逐渐柔缓,脸上重又浮起笑容:“哦?那些闲话便不需要说了,就从有贺长雄的那句话说起吧!”
谭啸自然明白他口中所谓的“那句话”是哪一句,暗自回忆着当时西原井三与有贺长雄的神情、语气以及每句话的长度、语速,沉吟了片刻缓缓地说:“有贺说完那句话后翻译给了西原,西原责怪有贺沉不住气,他说这些话应该留在当面对大总统说才对。有贺说袁大哥是大总统最信任、最器重的人,和您说就等于对大总统说。”
这一记马屁效果立竿见影,袁克定的嘴角勾了起来,满意地朝谭啸笑着点了点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谎言最难的便是第一句,谭啸见三人都是一副用心倾听的认真表情,提起的心渐渐放回了原位,有些慌乱的思绪也敏锐起来,接下来便越来越流畅。“西原说如今的袁大……呃,大总统,”他一时说溜了嘴,差点将袁大头说了出来,幸亏及时改了口,却也惊出了一身冷汗,心中暗暗警告自己切不可大意,将语速放慢,每个字都先暗自揣摩一遍,“大总统天资英伟,善于谋略,须得防备他为了脱困而假意答应,有贺又说,想办法摸清大总统的心思才好作打算。”
“难怪是西原井三亲至!这人不愧是黑龙会头子的心腹,竟将主意打到了父亲的头上,他黑龙会的谍报虽然厉害,想要接近父亲却也绝没那么容易,而今我方有了提防,他更加没有机会了!”袁克定冷哼,望向谭啸的神色也再次亲热起来,“亮声此番功劳不小,改日为兄必定在父亲大人面前为你请功!”
谭啸根本就是胡诌,说些让人无法分辨真伪的似是而非的话,谁知袁克定本就心存怀疑,却被他误打误撞给碰上了,使得袁克定对他的话并没有产生怀疑。
不经意谭啸瞥见秦自成眼神闪烁,双唇紧抿,两手攥拳。他惯于揣摩人心,不由微微一愣,暗暗奇怪这小子好像很紧张。
这黑龙会谭啸也有所耳闻,据说乃日本黑道之首,势力极大,精擅谍报刺探之事,谭啸淡淡地扫了一眼秦自成,心说你不是想抱袁克定大腿吗?我偏偏不让你如愿!
“亮声,他们还说了什么没有?”袁克定见谭啸有些失神,等了半天也不说话,忍不住问道。
谭啸张了张嘴,没有说话,神色犹疑地飞快瞥了一眼秦自成,对注视着自己的袁克定露出个勉强的笑容:“还有一些……都不是什么重要的话。”
袁克定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不悦地说道:“亮声怎的如此不省事?你难道不知此事何等重大?哪怕一个字都是极重要的!”
“是!袁大哥教训得是!”谭啸俊脸涨得通红,羞愧难当地嗫嚅道。
几个人等了片刻,结果谭啸低着脑袋还不说话。袁克定的目光渐渐变得冰冷:“亮声,莫非是你忘记了?”
“忘倒是没忘……”谭啸又扫了一眼秦自成,犹疑不决地对袁克定道,“只是……亮声在日本时,听闻黑龙会精擅情报刺探,其细作无孔不入,袁大哥切莫要掉以轻心。”
袁克定本就是疑心甚重的人,听到谭啸意有所指的话,再辅以那副吞吞吐吐的神态,心头不禁一阵乱跳,顺着谭啸的目光望向秦自成。
谭啸心知火候已到,咬了咬牙,下了决心一般,闷声道:“那有贺与西原最后几句话说得又快又轻,想来应该是机密之言,亮声无能,只隐约听到那有贺说什么派人、从大总统信任的人入手、尽快,西原让有贺放心,一切顺利、那人很能干、已经接近了……袁大哥!”
袁克定就算反应再迟钝也猜出了有贺与西原说的是什么,黑龙会秘密派遣了密探,而且目标就是自己!袁克定脸色剧变,目光阴沉地扫了一眼面色如土的秦自成,忽地笑了笑,对谭啸说:“看来有贺与西原也料到了我们之中有人精通日本语,故意说这番话扰我心神,亮声毕竟经验不足啊,竟当真了,呵呵。”
谭啸从袁克定的眼底看到了赞许之色,知道他心里所想绝非如他所说这般,这根刺已经生根了。
“大哥,我看你还是当心些吧!”袁克文本就对这些事情不怎么感兴趣,随意地翻看着一本石碑拓本,听到袁克定的话便随口提醒了一句,“那黑龙会无所不用其极,你尽快禀告父亲早作准备才好。”
秦自成的神色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也许是袁克定最后的那番话起到了作用。
袁克定心里有事,随意敷衍了几句便匆匆离去,袁克文伸了个懒腰埋怨道:“好好一个下午都浪费了,连酒都没喝尽兴。”
与袁克文、秦自成饮茶闲聊了一炷香的工夫,谭啸便借口疲累,告辞离开了总统府,可惜他此次并没有见到卫红豆,不过想来以红豆的机智灵变应该不会出现纰漏。
匆匆赶回饭店,谭啸将今日在宴会上的经过详细向阿仁讲述了一遍,让他尽快转告黄湛。“神龙献宝,天下一统”的流言尚未调查清楚,日本人却已经赤裸裸表达了愿意支持袁世凯称帝之意,这绝不是个好消息。
傍晚时分,谭啸接到了一份奇怪的请帖:秦自成于今晚做东,设宴德云馆为谭啸接风洗尘。
德云馆谭啸是知道的,位于海柏胡同,虽然在民间没什么名气,可自前清开始便是官员青睐的宴请聚餐之地。
这个秦自成究竟打得什么主意?谭啸苦苦思索着,回忆起今日秦自成古怪的表现,他益发觉得此人难以捉摸。
总统府内,仍是午时设宴的听涛阁,只是此刻偌大的房间里空空荡荡,弥漫着一股森寒肃杀的气息,倚栏而坐的袁克定面无表情盯着肃立在他身前的年轻男子问道:“谭啸翻译的内容是否真实无误?”
他既安排了这一场与日本人的宴会,又怎可能毫无准备?这个翻译跟在他身边数年,算是他为数不多的心腹,中午此人就藏身听涛阁内,两相对照便可以印证谭啸那番话的真假。
“意思倒是差不多的,只是……”男子沉吟了片刻,“关于黑龙会在您身边儿安排奸细这一桩好像……好像……”
袁克定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好像什么?是他编造的?”
见青年点头,袁克定反而轻声笑了起来:“有趣,他那点小伎俩怎能瞒过我的眼睛?我早看出来他是故意给秦自成添堵呢,不过说起来,这个秦自成的确惹人厌恶,见利忘义之徒!”
青年陪着笑了两声,见袁克定再无吩咐便离开了总统府,转过两条街道,悠闲轻松的表情陡地一变,拦住辆洋车跳了上去:“去梅园,快!”
袁克定多疑的性格让他不能完全相信西原井三的话,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无动于衷,先是威廉斯的一席诱导,然后是西原井三带来的所谓日本天皇的态度,袁克定原本就蠢蠢欲动的心终于沸腾了。
太子……皇帝!袁克定一阵眩晕,眼前似乎已经出现了自己身着帝袍睥睨天下的雄姿,然而想起父亲的犹疑,他就觉得心绪烦乱至极。“慎而重之,三思而行!”袁克定想起父亲谨小慎微的模样忍不住嘟囔道:“大好时机稍纵即逝,父亲戎马一生,怎的这次却如此迟疑不决?”
“英雄迟暮”这四个字浮上袁克定的心头,如今“神龙献宝,天下一统”已然传遍天下,父亲虽然意动却仍在观望,观望列强的态度,观望国民的舆论……
“民意!民意!”袁克定心烦意乱地使劲抽打栏杆,脑海里回想起威廉斯的话,“舆论的力量”。他猛地一震,望向手中已破碎不全的《顺天时报》,眼睛渐渐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