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啸心力交瘁,昏昏沉沉地睡到午后,有下人急匆匆赶来说大少爷有请,谭啸霍地记起来今晚就是他为袁克定推命的日子,连忙跟着下人去见袁克定。
袁克定正在车上等着他,一见谭啸两手空空不禁一怔,“亮声,不需带些香烛法器吗?”
谭啸却是匆忙之间忘记考虑这些细节,幸亏他脑筋转得极快,摇头道:“所谓法器只是旁枝末节,借助外物的法门亦不是真正的高明之术。”
他这般一说,袁克定连连点头说是,暗忖谭啸与他惯常见到的那些自诩神机妙算的江湖神棍都不相同,若不是身负绝技岂敢如此气定神闲?
车子在东安门外一处破落民宅外停下,袁克定提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裹下了车。进到屋内,袁克定从包裹内掏出一套衣裳递给谭啸,原来是一套军装。
袁克定紧张地搓手道:“为兄不敢瞒亮声,此事却是有些凶险的,当日皇城戒严之时父亲下了严令,我身为长子更加不敢坏了规矩,是以只能暗中进行了。”
谭啸微笑道:“大哥说哪里话?为大哥做事便是冒些危险又算得了什么?”
袁克定露出感动之色,紧紧握住谭啸的手,肃容许诺:“亮声之情,为兄铭记五内,从今往后你我便是亲兄弟!”
谭啸心底冷笑,脸上不得不做出感激的表情,将兵衣换上。袁克定围着他仔细观察了半天,满意地点头道:“应该不会有人瞧出破绽,天黑后会有我的人带你混入巡逻的队伍中,待巡至东安门时我安排好的人便会在左近放火,你即可趁乱进入内城。”
听到东安门时谭啸忍不住微微皱了下眉头,这东安门又有个名字叫“鬼门”,紫禁城四个城门中午门、西安门与神武门的门钉均是九纵九横、八十又一之数,唯有这东安门是纵九横八,内含阴数,大行皇帝、皇后、太后的梓宫尽从此门出,中官初入时皆由此门入,门内有桥名曰“皇恩桥”,中官们称之为“望恩桥”,取希望能得到皇上恩典的意思。因为“望”与“忘”同音,民间的百姓讥讽中官,把这座桥叫做“忘恩桥”。
袁克定又窸窸窣率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布包,小心地将它打开,谭啸瞧到他这般慎重的模样,不禁问道:“大哥,这是什么?”
布包内是一张叠成了数层的白绫,上面用墨线绘着让人目乱的繁复线条图案。谭啸的心头便是一跳,大概猜出了这白绫上画的是什么,果然表情严肃的袁克定沉声道:“这是宫里外朝的地形与布防图!”
昏淡的烛光下,袁克定指点着地图,仔细地为谭啸讲解起来,末代清帝逊位之后虽然暂居宫中,却只限内廷,即后宫,前面的外朝三大殿等拨归国有,实际上是被袁世凯所控制,安置了一个“古物陈列所”的名头,将热河与盛京两宫珍宝古玩尽数运了过来。
也幸亏袁克定准备周密,否则谭啸即便混进了宫中也根本无法避过哨卡巡防走出迷宫也似的偌大一片宫殿。
谭啸屏息聆听袁克定的讲解,额头渐渐冒出了冷汗,他从未想过这没了皇帝的皇宫禁地守卫仍是如此森严,可笑他那夜亲眼目睹太和殿顶的奇异天象之后甚至动过夜探皇宫的念头,也幸好他并未付诸实施。
不知又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三快两慢五声轻啄,坐立不安的袁克定神色一紧,低声道:“来了!”
来人穿着和谭啸身上一模一样的军装,相貌普通,先朝袁克定施礼道:“大爷,都安排好了。”
袁克定犹不放心地追问道:“可妥当?”
那人连忙点头说是:“您尽管放心,小人这一队的兄弟都绝对可靠,保管不会出一丁点儿纰漏。”
谭啸虽然想不通袁世凯为何如此如临大敌一般将这太和殿给围成铁桶似的,连只苍蝇都不放过去,对袁克定的心思倒多少能明白点。
袁克定在其父面前向来温文守礼,唯父亲之命是瞻,这也是他深受袁世凯器重的重要原因,若是被袁世凯发现原来自己这个听话的儿子背着他做着东宫美梦,甚至对他的严令阳奉阴违,恐怕这份宠爱立时便会化为乌有。
“亮声,我就在此地等你!”袁克定拍了拍谭啸的肩膀道,“你无须太过担忧,丁能行事向来周详机灵,尽管放心。”
旁边那兵士立刻笑着谢过袁克定的赞赏,对谭啸做了个请的姿势笑道:“爷,时间不早了,咱们走?”
谭啸点头,跟着丁能一前一后走出小院,沿着小巷蹑手蹑脚地潜行到东安门大街附近,躲在了街角暗影下,四下民居宅院都是一片漆黑静寂,白日里热闹无比的所在一入夜就好像变成了空无一人的森森鬼蜮。
谭啸抬头望向夜空,月明星繁,之前那一点担心也消散无踪,想着终于有机会亲眼瞧一瞧那天降的异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的心便有些兴奋。
“爷,等会儿您悄悄地跟小人混进咱们那一队,到了东安门换岗,您辛苦站上小半个时辰,等送水的车来时那城门便会打开,到时候大爷那边算好了时间发动,您便趁机溜进去。”丁能在谭啸耳畔低声说道,“您计算好,两个时辰之后又轮到小人这队守门,一个时辰之内您务必要原路返回,否则您可就要等到明晚才能出来了。”
连袁克定都要小心翼翼,他一个小小的兵勇岂能不胆战心惊?若是此件事发,袁克定大不了被大总统责骂一顿,毕竟虎毒不食子,可是他铁定要被军法从事的!
竟要费这许多周折?谭啸不由稍觉惊愕。
“水车不是走神武门的吗?”谭啸压低嗓子问道,“什么时候改走东安门了?”
丁能一边关注近在咫尺的长街上的动静,一边解释道:“神武门前这阵子正平整街路,行走虽然无碍,却是过不得车的,是以暂时改走了这边儿。”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终于明白了为何袁克定与丁能都这般慎而又慎,就这么片刻工夫,东安门大街上已经过去了四队荷枪实弹的卫兵,若是没有丁能这样的内线接应,谭啸以一己之力想要偷入皇城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啪啪”,前面那一队巡视的卫兵尚未消失在谭啸的视线里,又有脚步声渐渐清晰。
“走!”就在这时,丁能低喝一声,一拍谭啸当先蹿了出去,佝着腰灵猫似地悄声融入正路过的那队卫兵之中,谭啸紧随其后也钻进了队伍里,十几名卫兵就好像无知无觉的行尸走肉般没有任何反应。
巡至东安门前,丁能与守门的那一队互报口令,双方掉换了位置,到此时混入宫中的计划算是成功了一半。
静谧的深夜,马蹄踏地的嘚嘚声与车子摆动发出的吱呀声离得极远时便传进了谭啸的耳中。
“来了,准备进!”丁能紧张地说道,暗中塞了个高不足五寸的光滑葫芦到谭啸口袋中,“万一有失,只需称贪饮醉酒,随着水车误入宫中,大爷在外面会想办法的。”
谭啸不需想便意识到这沉甸甸的葫芦中装的必是烈酒无疑,点了点头,心道袁克定准备得周详无比,说到底亦担心自己失手牵累于他。
一溜儿数辆载着巨大水桶的马车逐一驶入东安门,当最后一辆接受检查时,卫兵里忽地有人扯着嗓子大叫了一声:“走水啦!”
门前的卫兵们顿时躁动起来,着火的位置距离东安门大街极近,众兵士拦住了最后一辆水车,皆鼓噪让那水车去救火,东安门前乱成一团,好像谁也没有发现身边已少了一个兄弟。
谭啸身如灵猿,照那图上所绘制的路线潜身而行,过金水河,走文华殿,一路迭遇险状,所幸当年他随老骗子习武之时格外苦修了轻功,在这时终于发挥了效用,竟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至体仁阁。等他翻上二楼,隐匿了身形之后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料峭寒夜,谭啸身上却已是濡湿一片。
体仁阁与弘义阁又称文、武两阁,分立太和殿前广庭两侧,遥相对望,仿佛伴驾左右的文臣武将一般。两阁建制相同,皆有上下两层、重楼九间,本作收藏历代御容之所,后改为内务府缎库。
从体仁阁到太和殿相距一箭之地,对谭啸的目力而言并不算远,加之今夜月华饱满,他凝目朝太和殿望去,只见三层高达三丈的须弥座之上,这座天下间独一无二的宫殿凛然雄踞,发散出睥睨四方的沛然气势。
谭啸虽然早不知道远眺这太和殿多少次,如此刻这般的近观却是头次,只觉得漆梁画柱无不精美绝伦,令他为之目眩神摇。
也不知又过去多久,太和殿顶仍旧毫无异动,谭啸不禁暗暗着急,已经过了异象每次出现的时辰,不知道为何还是一点迹象也没有。
“哒”的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被谭啸捕捉到,他探头朝那声响出来的方向望去,不由得悚然一惊,差点叫出声来。只见月光下五六丈外的明黄琉璃瓦上,一只奇异怪兽正用它那双仿佛燃烧着幽幽绿火的眼睛盯着自己。
这异兽体长约三尺,似猫非猫、似豹非豹,短尾耳尖,见谭啸望来,立刻脊背微弓,张开嘴露出倒钩一样的利齿,发出一阵“嘶嘶”之声,似在警告谭啸。
谭啸动也不敢动,他能看得出这怪物生性凶猛暴躁,“莫非这就是镇宫兽?”谭啸想,“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吸食龙脉灵气的……”
异兽见谭啸一动不动,便也没了兴趣,扭头轻快地跑了几步,随即猛地跃下,动作奇快无比,谭啸甚至没看清它的动作便已经发现它沿着御道像太和殿离弦之箭一般射去。
“嗖!”“嗖!”又是两道破风之声传入谭啸的耳中,饶是以他的目力也只看到了两条黑影自体仁阁顶跃下。
这体仁阁虽然没有太和殿那般雄壮,高度亦有八丈,这异兽上蹿下跳如履平地一般,速度疾快如风,看得谭啸瞠目结舌,这几只异兽恐怕正是那晚他遥望所见在太和殿顶驱赶幽光绿雾的阿仁口中的“镇宫兽”。
月光下不断有大小、模样所差无几的异兽从殿顶各处跃下,在太和殿前的广庭汇集,等到上得太和殿月台时数量已足有十几只之多。
异兽汇聚在月台之上后竟不再前进亦不会转,趴卧立跑各自不同却没有一只离开太和殿前的月台,谭啸竭力控制自己的气息唯恐暴露形迹,见到这一幕不禁大感奇怪,看上去它们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就在此刻异变又起,就见太和殿月台、基台与周遭地面飘浮起星星点点的幽绿光点,众兽皆抖起浑身毛发,本就不小的躯体立刻又膨胀了一倍有余,看上去异常慑人可怖。
谭啸这时终于明白这些异兽在等什么,而更令他不可思议的是所谓天降的异象、盘踞于太和殿顶飘摇不散的幽光绿雾竟是从石头缝里生出来的!
不消片刻,围绕太和殿形成了一圈幽绿光带,更多的星星点点的幽光从水道暗渠里不停地向外飞升。
早已癫狂的异兽电光一样扑向光带,每跃起一次,绿色光雾便会有一点被冲得散开,不待出击的异兽落地,散处重又聚拢。
那些异兽跃起落下,仿佛与这绿雾有着深仇大恨似的循环反复仿似永不疲倦一般,谭啸却看得出来每次异兽跃起时口中便会飞速弹出一条灵活长舌卷走大量绿芒,竟是以这绿色光雾为食!
待到再无绿光升起时,环绕太和殿的绿色光雾已经浓郁异常,如氤氲雾气缓缓上升,凝而不散,围绕殿顶脊吻闪烁不定,世人眼中所见的天降异象此时才算开始上演。
月台上的异兽纷纷蹿上殿顶,原本凝聚成团的光雾就像遭到了恶狼攻击的羊群,四下弥散开去,罩住了太和殿上的夜空。
谭啸双指轻轻捏住一点闪动着幽绿暗芒的光点,心中生出荒诞绝伦之感,即便是他亲眼所见,仍觉恍如梦幻。所谓异象不过是数以兆万、聚而不散的萤火虫罢了!
他思索良久仍不得其解,萤火虫多生于河边、湖泊或农田,怎会在这皇宫里出现?
被他夹在指间的小虫挣扎了一阵,不再动弹,身上的微芒也逐渐暗淡直至无光,竟就此死了。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谭啸纳闷地嘟囔道,他苦练飞刀暗器多年,对自己控制力度之能颇为自信,绝不至于将这只格外粗大有力的萤火虫捏死。
天降异象至此算是真相大白,谭啸却生出更多疑问:那些扑食萤火虫的怪兽究竟是什么动物?
这皇宫里怎可能生出这许多萤火虫来?最诡异的是整个紫禁城除了太和殿再无哪里有萤火虫出没。
不知是那异兽们已吃得心满意足抑或疲乏不继,纷纷跃下太和殿顶不知所终,萤火虫群也随之渐渐消散。
谭啸不敢久留,进来之前丁能说得清楚,若是不能在他值守东安门时离去,便要等到明夜才能出去了。
这返程比进来时更加顺利,无惊无险地来到东安门。谭啸发出约好的暗号,值守的正是心焦如焚的丁能,见谭啸平安归来,终于长出一口浊气,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情知自己这次算是给袁大公子立了一功。
谭啸回到小院已是黎明时分,房间内居然点着灯,袁克定正烦躁不安地围着桌子打转,一见谭啸安然而归,提在嗓子眼的心先放下了大半,等听说诸事顺利,立刻就听懂了谭啸话里的意思。
袁克定很是亲密地拉着谭啸并肩坐下,激动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忐忑:“亮声,怎么讲?”
谭啸似笑非笑地望着袁克定,忽地起身后退半步,恭恭敬敬地朝他施了一礼:“小弟有眼不识泰山,大哥您交给我的四柱贵不可言,正所谓天机不可泄露,小弟不敢妄言……”
四柱即人的出生年、月、日、时之天干地支组合,共有八字,也就是俗称的“八字”。
袁克定的脸色登时沉了下来,他这大半夜里患得患失,好也想过、坏也想过,却唯独未曾预料到这个结果。
费尽心思筹划许久,冒着父亲震怒的后果,难不成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方才说一切顺利?”袁克定的声音冰冷,愤怒、失望、恼怒种种汇成一股难抑的戾气,目光阴郁地看着谭啸。
“大哥请息怒……”谭啸把袁克定的变化尽数收于眼底,不慌不忙道,“小弟受大哥知遇之恩,若不思回报,岂非与禽兽无异?然则天心难测,天威难挡,小弟纵然不惧却不能祸及大哥您!”
他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大义凛然,袁克定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心头暗忖莫非这谭啸果然如他说的那般对自己一片赤诚?
“亮声,还请明示。”袁克定的脸色虽然仍旧不好看,语意却平缓了许多。
谭啸面上露出犹豫之色,沉吟片刻抬头道:“大哥,恕小弟斗胆……那四柱绝非大哥您的生辰!”
他虽然不知道袁克定真正的生辰,但前日他说出这个生辰八字时,谭啸就肯定那绝对不是他自己的八字。
直到今晚谭啸入宫前一刻,他还有些疑虑袁克定随意编造出个虚构的生辰八字试探他,可看袁克定的焦急关切并不像伪装,谭啸心念电转,立时猜到了这是何人的八字。
袁克定闻言身体剧震,眼中流露出灼人的热切,激动地说道:“请亮声赐教!”
谭啸抿唇静默良久,袁克定忐忑不安,屏息静气地等待着。
“小弟送大哥两句话,这第一句是:运交华盖,薄云遮月……”
“运交华盖”是个什么寓意?大帝上九星日华盖,华盖本是一颗古星的名字,晋人崔豹所著的《古今注》中有云:“华盖,黄帝所作也。”相传黄帝与蚩尤激战于逐鹿,常有五色云气,金枝玉叶像盛开的花朵一样现于黄帝头上,称为“华盖”。
这华盖乃是真命天子、人间帝王才能有的祥瑞之兆,岂是凡夫俗子所能承受得了的?
单独看这四个字,非但不是什么好运道,简直就是大大的厄兆,妙就妙在另外四个字,这月亮在云间穿行,或是朦朦胧胧,或是忽隐忽现,总之就是捉摸不定。袁克定忽惊忽喜犯起了嘀咕,脸上的表情也是变幻不定,十分精彩。
谭啸所说的这八个字却让他想起一件往事来。
宣统登基后,摄政监国淳亲王载沣解去袁世凯的所有官职,勒令他“回籍养疴”。袁氏一家返回了河南,先至辉县后转迁安阳洹上村。当时的袁克定心如死灰,只觉自己便如那折翼的苍鹰,此生再无期盼。
去往安阳途中袁世凯用半碗稀粥救活了一位姓田的疯癫老道,这老道士言行怪异,仰天长笑三声,又俯地痛哭三声,对袁世凯道:“运交华盖,薄云遮日。”说罢飘然而去。
彼时袁家上下面面相觑,谁也没想透这句话的意思。三年之后革命党在武昌暴动,清延解散内阁,重新起用了袁世凯。
而如今,昔日落魄的田家翁已是中华民国的终身大总统!高高在上,虽无帝王之名,却已有华盖之尊!
时至今日,袁克定再一次听到“运交华盖”这句批语,不禁耸然动容。
谭啸只见袁克定脸上喜惊变幻,浑不知误打误撞之下勾起了袁克定另一桩心事。
袁克定坚信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当得起运交华盖的命批!
等了许久不见谭啸开口,袁克定再也忍耐不住,问道:“亮声,第二句?”
“成事在天,谋事在人!”谭啸沉声道,“天降异象岂能无因?”
《生死天书》有上下两策,观天测命望风水,袁克定再次拜请谭啸项城一行。
两人密谈良久,房外已是日上三竿,袁克定虽是一夜未眠,依旧神采奕奕,心中的兴奋让他感觉不到丝毫的疲倦,与谭啸便在东安门大街上拱手分别,谭啸自回总统府去了。
袁克定匆匆钻进一所四合小院,房内一位身形高瘦的半百男子连忙将他迎了进来,分尊卑落座:“大少爷,您来了!”
袁克定打量了这人一眼,发现他神色中隐隐有些慌乱,呵呵一笑道:“张铁嘴,你号称半仙,可算出我此行所为何事?”
张铁嘴眨了眨眼,笑道:“我观大少爷面透红光,神清气爽,该是有大喜临门?”
袁克定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张铁嘴半晌,直把这位号称半仙的算命先生看得坐立不安,才轻咳一声,幽幽地说道:“张铁嘴,我父亲可是一向对你信任有加的。”
张铁嘴面上闪过一抹得意,轻抚长须道:“承蒙大总统看得起……”
袁克定眼中的厌恶一闪而逝,温和地笑道:“说来也巧,我昨日遇到一位醇亲王府的老人,他告诉我当年二圣殡天之时,王爷曾请您入府密谈,说及我父亲时您曾批出四字……”
张铁嘴大惊失色,手中的茶杯“叮当”一声跌得粉碎。袁克定眉头一扬,冷笑寒声道:“过去的年头也不长,莫非您就已经将说过的话忘记了?曹操再世,张大师,我没说错吧?”
张铁嘴此时已是面如死灰,汗似雨下,讷讷不能成言。
“我今日来便是想请您再为我父亲瞧上一瞧。”袁克定啜了口茶水,讥讽地注视着抖如筛糠的张铁嘴道。
自从袁世凯登上了大总统的宝座,痴迷看相问卦,测算风水,对张铁嘴十分看重,他亦凭着善于揣摩人心、能言会道捞了许多好处,所以就算面对袁克定,他的姿态也不谄媚。
张铁嘴做梦也没想到那般机密的往事竟然败露,事过多年他只以为这件事早已经烟消云散,此时被袁克定一语道破,他立时意识到大祸临头,心中惶恐无比,浑身的骨头仿佛寸断,从椅上滑落,“扑通”一声跪倒在袁克定身前,以头顿地砰砰作响:“大少爷饶命!”
“起来说话。”袁克定伸手拦住了张铁嘴,后者愕然抬头却见袁克定嘴角含笑,面色温和,并没有雷霆震怒的迹象,又想到若是袁克定此行是为了问罪而来,绝不可能单身一人登门,心下略安,借着袁克定虚扶的手顺势站了起来,垂首恭立不敢说话,心里揣摩着袁克定此行的目的,暗忖莫非这位袁大少爷此来是想借着抓住了自己昔日的把柄狠狠敲一笔竹杠?
袁克定心下对张铁嘴鄙夷恼恨,却要借助父亲对他这张嘴的信任,压下满腔不满,和声道:“张铁嘴,父亲与我皆非睚眦必报、不能容人之人,当初醇亲王位高权重,他一向对我父亲心怀妒意,想来你也是不得不作违心之言……”
“大少爷明鉴!”张铁嘴立时老泪纵横,又要跪拜,被袁克定拦住,指天画地发誓道,“小人对大总统和大少爷您忠心赤诚,唯天地可知!”
袁克定笑着点头,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张铁嘴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今日来确实是想请你为我父亲再问上一卦。”
张铁嘴犹疑不定地偷眼打量袁克定的脸色,没有发现异色,心中不禁犯起嘀咕,他给袁世凯看相问卦没有十次也有八回了,袁克定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知你可听说最近民间传得沸沸扬扬的一句流言?”袁克定目光和煦地看着张铁嘴,手指轻轻地抚摸着杯沿,心里却渐渐有些不耐,这张铁嘴平素最懂得察言观色,怎的今天受了些惊吓就变成了一只呆头鹅?
两相对比他对谭啸的观感又高了三分,只可惜父亲见过无数的算命先生、风水相士,最信任的只有郭阴阳、田道人和面前的张铁嘴三人。
若论真才实学,谭啸比这个贪生怕死的张铁嘴不知道强上多少倍!
当然他不将谭啸引荐给袁世凯,其实还是存了私心,他要用谭啸便要将谭啸牢牢控制在自己的手中,何况还有许多机密的事儿需要谭啸去做。
流言?张铁嘴咂摸着袁克定的态度。袁克定一开口他便猜到了他所指的流言是哪一桩,恐怕北京城里只要长耳朵的就没有不知道这句流言的,然而他摸不透袁克定的心思,哪敢胡乱说话?
袁克定看着张铁嘴神色变化不定,心知他是被自己吓住了,想了想提示道:“我以为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历朝历代每逢大事将至,上天总会降下预示……”
张铁嘴陡地打了个激灵,他终于听明白了袁克定的意思,只觉得口干舌燥,一颗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涩声道:“大少爷说得不错,天降异象,必是有所预示……”
袁克定呵呵笑了起来:“请大师赐教。”
张铁嘴舔了舔干涸的唇角,声音沙哑地说:“依小人看来,此象预示着大总统龙兴之运!”
袁克定满意地笑着点了点头,朝张铁嘴拱手谢辞,留下了厚厚的银票和轻飘飘一句话:“若得闲时去新华宫给大总统请个安。”
张铁嘴如同一尊泥塑般呆坐良久,袁克定的心思他很清楚:借自己的口和袁世凯的宠信一用。其实自从听说那“神龙献宝、天下一统”的流言时他便生出了这个念头,然而正所谓“天心无常”,他几次试探都没能探出袁世凯的想法便不敢冒险。假如袁世凯真的有心坐北称帝,他张铁嘴算是首谏有功;但是如果揣摩错了圣意,惹得这位自诩为“中国华盛顿”的大总统震怒,那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张铁嘴凄然苦笑,袁克定的神通广大让他心生彻骨寒意,猛一咬牙,唤下人备车:“去总统府!”
袁克定捏着张铁嘴的把柄自不怕他不按照自己的意思办事,只是他是不会将全部的希望放在一个江湖术士身上的,就如他费尽周折安排谭啸入宫问卦,就算得到完全相反的答案,他仍要逆天而行。
但是不得不承认谭啸的两句话让他心花怒放的同时更加坚定信心,仿佛冥冥之中真的有一种叫“天意”的东西给了他无形的力量。
离开了张铁嘴的府宅,袁克定又秘密地去见了另一个人,这个人才是他整个计划中的关键。
就在前一天他看到了此人呈送给袁世凯的一篇文章——《君宪救国论》。
袁克定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知音,更重要的是袁世凯对此人的信任便是身为嫡长子的他也自认不如。
这个人就是杨度。
杨度世代务农,光绪十九年顺天府乡试中举,公车上书时与袁世凯结识,两次留学日本,民国三年袁世凯解散国会之后,杨度任职参政院。
昨天看罢《君宪救国论》后,袁世凯良久无语,最后只说出四个字来:“至理名言。”
杨度……袁克定手指轻轻敲打着车窗的窗棂,胡家小院与威廉斯的会晤使得袁克定茅塞顿开,他看了一眼手中的《顺天时报》,有些烦恼地叹了口气,思忖着该如何劝说杨度同意自己的计划,心思百转,回过来神来之时发现车子已经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