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七……大概。
失利的昆阳官兵从山下撤离,当时整个山寨都为之欢呼。
大寨主杨通派人知会朱旺,叫朱旺吩咐赵虞、徐奋等人将寨里的鸡、鸭、猪通通杀了,把剩余的酒水也通通搬出来,准备一顿丰盛的酒菜来犒赏寨里的山贼。
午后,陆陆续续有山贼回到山寨,同时也带回了同伴的尸体。
整座贼寨里,随之响起了女人与小孩的悲哭声。
当时赵虞、徐奋几人站在伙房门口,亲眼看着死去的二十几名山贼的尸体被安置在寨里的空地上,有大概八九个妇人,或孤身一人,或带着儿女,趴在尸体上哭泣。
是的,与一般赵虞印象中全员恶人似的山贼不同,杨通这伙应山贼当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宛南、宛北逃难而来的平民,因当初走投无路而落草为寇,简单地说,他们是拖家带口的。
如今,这些落草为寇的山贼死的,他们的妻儿自然会感到悲伤。
对于这一幕,徐奋、邓柏、邓松三人都不陌生,因为他们都是这么走来的。
他们的父亲都是落草为寇的山贼,他们父亲还在的时候,他们都是住在寨里那些小屋里,跟村子似的,每间屋子就是一户,直到父亲死了,母亲也过世了,他们才被带到伙房这边。
就在赵虞等人暗自感慨之际,忽然从旁传来一个声音:“看到了么?当初只见贼吃肉,今日,总算是看到贼横死了吧?这就是当贼的下场。”
赵虞下意识地转过头来,这才注意到陈陌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身边,正环抱双臂倚在伙房的外侧墙壁上,面无表情。
赵虞知道这位二寨主的那番话是说给他听的,并且他也接受陈陌的说法——若非走投无路,谁愿意落草为寇,过一辈子胆战心惊的日子呢?
但问题是,他已没有别的路可走。
心中暗叹一口气,赵虞不动声色地反问道:“那……那些死去的昆阳官兵呢?”
“……”
陈陌愣了愣,皱了皱眉,旋即,投向赵虞的目光中闪过几许失望。
“……随便你吧。”
他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看着陈陌离去的背影,赵虞微微吐了口气,吹了吹挂在额头的那一缕乱发。
听陈陌最后那句话的语气,颇有些仁至义尽的意思,当然,事实也确实如此,但奈何赵虞也有他无法透露的苦衷。
黄昏前,当赵虞、徐奋几人在伙房里烧饭煮饭时,朱旺迈步走了进来,很是严肃地说道:“徐奋,你来一下,我有事跟你说。”
徐奋不明所以地跟着朱旺出去了。
看着朱旺严肃地走出去,邓柏好奇问道:“癞头叔怎么了,这么严肃?”
“莫非是他偷寨里的酒喝被人抓到了?哈哈哈……”邓松胡乱猜测着。
唯独赵虞瞥了一眼屋外,猜到了几分。
据他猜测,多半是因为山寨这次损失了不少人手,因此,原本作为‘预备’的徐奋就被选上了。
果然,片刻之后,徐奋回到了伙房里,任凭邓家兄弟如何询问,他也不说。
一直到几人去给寨里大屋那边送酒肉时,徐奋趁邓家兄弟俩不注意,拉住了赵虞,低声说道:“虎子,我有事跟你说。”
赵虞瞥了一眼徐奋,说道:“你想说寨里安排你去大屋?”
安排到大屋,就意味着寨里准备接纳徐奋作为同伴了——别看赵虞、静女几人如今就住在贼窝里,但寨里的那群山贼从来就没承认他们是什么同伴,充其量就是一群替他们干活的小崽子罢了。
听到赵虞这话,徐奋满脸惊讶,问道:“你怎么知道?”
“一猜就猜到了。”
赵虞轻笑一声说道:“这次寨里损失了二十几个人手,又有那么多的伤员,肯定要想办法补充人手……虽然这次寨里击退了昆阳的官兵,把名声打出去了,必然会有人陆续投奔山寨,但这些人不知根不知底,而你在山寨里住了许多年,又到了年纪,怎么看都会把你选上。”
徐奋张了张嘴,叹为观止:“大户人家出身的,真就这么厉害?”说着,他长吐了一口气,点点头承认了:“好吧,被你猜对了,今日午后,朱旺把我叫到外面,将这件事告诉了我,他说寨里缺人手了,有人想到了我,跟朱旺说了这事,朱旺便找我问了问。”
“你答应了?”赵虞问道。
徐奋微微点了点头。
赵虞没有问徐奋是否是真心想法什么的,因为朱旺那个人虽然看着粗鲁,但实则心肠还是不错的,在伙房里一群小孩都改口称他为叔后,他对伙房里的一群小孩也是越来越友善,不会违背徐奋的意愿强行把他推上去。
换而言之,这是徐奋自己的决定。
见赵虞闷不做声,徐奋有些误会了,解释道:“你放心,我不会抛下你们的。……我没有兄弟姐妹,你们就是我的弟弟妹妹,我答应此事,只是希望咱们过得更好一点,同时也是为了,能有一份自保之力……”
他吐了口气,继续说道:“总之,日后伙房这边,就拜托你了,虎子,我不在的时候,你来约束邓柏、邓松,还有照顾宁娘……”
“且慢!”
赵虞抬手打断了徐奋的话:“我可没说我要继续留在伙房。”
徐奋愣了愣,一时半会没明白赵虞的意思,足足半晌后,他这才惊得睁大了双眼:“你疯了?你连杀猪都要吐,居然还想当山贼?”
“那是因为猪血颷到我嘴里了……”
赵虞罕见地脸红了一下,岔开话题道:“总之,你有你的想法,我也有我的想法。……你去大屋的时候,替我跟寨里说一声吧。”
“不行!”
徐奋摇摇头说道:“你还太小了,老老实实留在伙房过几年再说!……有朱旺照顾你们,你们至少有饭吃、有肉吃,何必犯这个险?”
“过几年就来不及了!”赵虞压低声音说道:“在下次昆阳官兵来围剿前,我必须在山寨里得到一定的地位。”
“什么?”徐奋闻言一惊,看看左右,将赵虞拉到一旁的角落,小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昆阳的官兵还会来?”
赵虞压低声音说道:“那可是一个县!至少几千户的县!……作为一县的县令,昆阳县令会容许境内有一股山贼在么?此次昆阳官兵失利,只是因为昆阳不想耽误春耕,等到春耕完了,到时候会有更多的官兵前来围剿!……这次是三四百,下次可能就是上千!即便昆阳县没有那么多人手,他也可以找邻县借兵,到那时,这座山寨未必挡得住!”
显然,徐奋丝毫没有赵虞想的那么长远,听得目瞪口呆,甚至额头都冒出了冷汗。
“那、那怎么办?”他有些惊慌地问道。
别看伙房里他的岁数最大,但撑死他也就十六岁而已,论见识、论镇定,远不如赵虞。
见此,赵虞压低声音说道:“就跟徐大哥你说的一样,咱们得有自保的能力……徐大哥想的是自己握住刀,而我,则是希望到时候能给寨里出出主意,但你知道,想要让寨里听取我的主意,至少我得能随时见到大寨主……拜托了,徐大哥。”
“这……”
徐奋脸上露出了犹豫之色。
次日,徐奋就搬出了伙房。
这下就瞒不住伙房里的那群小子了,向来以徐奋为榜样的邓柏、邓松自然是兴高采烈,一心希望徐奋能在山寨里取得一定的地位,然后让他们也成为一名正儿八经的山贼,而宁娘则是喜忧参半,既欢喜徐奋终于摆脱了杂活,也担心徐奋会遭遇不测,毕竟这次昆阳官兵前来讨伐,寨里可谓是死伤惨重。
看着眼前这一幕,赵虞忽然又想起了陈陌对他的劝告。
陈陌确实说得没错,徐奋也好,邓柏、邓松兄弟也罢,包括宁娘,虽然都还只是一群小孩子,但因为父辈的关系,早已深深刻上了山贼的烙印,就算让他们回归平民,他们一时半会恐怕也无法适应平民的生活。
再者,抢掠这种不劳而获的恶行,是会成瘾的,比如徐奋的父亲徐信,当年在宛南抵抗叛军的军卒出身,可等陈陌遇到的时候,那徐信已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山贼了。
包括寨里的那些山贼,曾经这些或许是辛勤的平民、猎户出身,甚至有可能是军卒出身,可现在呢?那就是一群每日不事生产、只知到处抢掠的贼寇。
一想到抢掠,赵虞不禁就想到了寨里接下里的动静。
这次,山寨因为被昆阳官兵讨伐这件事,半个月都没下山抢掠,再加上随后为了庆贺击退官兵,大寨主杨通命令把寨里抢来的鸡、鸭、猪通通宰了,毫无疑问,接下来当昆阳县忙着春耕之际,杨通这一伙必然会抓紧时间四处抢掠。
在人手不足的情况下,既然十五六岁的小孩子用得,那么十二岁的小孩自然也能用。
对此赵虞并不担心,即便徐奋不肯帮他说项,他也有别的办法。
午后,徐奋回到了伙房,在与邓柏、邓松、宁娘几人欢聚时,朝着赵虞颇有深意地点了点头。
成了!
赵虞攥了攥拳头。
原本他准备等到下半年再开始施行他的计划,那样相对更加安妥,但昆阳官兵的出现打破了他的计划,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那一日,赵虞化名‘周虎’,真正成为了应山贼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