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二月早春,寒意料峭,而一簇暖阳从氤氲云雾中露了出来,洒落在亭榭湖桥上。

承安侯府,岸芷院。

着杏白锦衾的苏染染倚身靠在床头,一双水汪汪的眼眸恍惚了许久,才看着眼前洗得发白的青色锦帐,摆放在地的漆黑火盆,鼻端还闻着一股呛人的炭烟。

地上铺了层很薄的藏青毡子,摆在屋子外间的茶桌圆凳,灰黑素净。这一切都很眼熟,她分明就是在自己闺房中。

她好像,是做噩梦了。

圆润白皙的指尖慢慢抚上面颊,两边鬓角的碎发被汗水浸润成了一绺,透出丝缕寒意。指腹往上,眼尾凹处也是星点的润意。

她做了个梦,仅是依稀记得,那梦里有自己,有长姐,还有个她压根就没见过的男子。

那男子时常穿着金丝云纹墨袍,身姿清冷挺拔,仿若隆冬冽松。他的一头墨发由白玉发冠整齐地束着,身上还溢起很浓的龙涎香。

梦中男子是要娶长姐的,不知为何,自己竟是和他拜堂成婚。再然后,就是自己死在了男子面前,还是她用匕首刺入心口的。

她死在冬日,策策寒风吹开两扇雕花木门,凛冽雪粒子朝她蜂拥而来。冷的皑皑白雪盖在她身上,与流淌的温热血色融在一起。

耳边很吵,锋利刀尖划破她心口的滋滋声被无限放大,她能感受到双脚双手都在渐渐变冷,变僵。

而全身唯一的滚烫都被刀尖刺了出来,尽数落在衣襟上。被疼得连眼睑都抬不起来的她,只能默默待着死亡降临。

嘶啦一声,她还想记起些什么,脑海中的画面便全没了。手掌拍了拍脑袋,只有一阵闷痛。

“小姐,你这是作何?”青竹刚把大夫送出院子,便着急回了屋子。

听着青竹话音,苏染染慢慢抬起了头,迷离眼眸渐渐清明些。她昨日是和长姐去踏青游湖来着,不料想,长姐和安阳郡主又起了冲突。

她在情急之下就跳进了湖中,幸亏水性不错,才把长姐救了起来,但也昏了过去。

“青竹,你家小姐饿了。”

捋顺思绪的苏染染双手平摊着,她这丫鬟处处就好,就是性子急些,听

风便是雨。她跟着自己十年了,这次恐怕是把她吓得不轻。

想要同她诉说梦境的话收了回来,在自己都没弄明白这梦之前,还是别告诉她了。

“奴婢这就将早膳端进来”,青竹收住焦急目光,抬眼看着露出梨涡的小姐,这才把心里大石头落下。

苏染染瞧见青竹背影没了,才敢叹息一声。那梦虽然无厘头得很,却像是真的发生过一样。

尤为一响起那匕首刺入心口的阵阵疼痛,不由得后背一凉,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青竹入内,见小姐沉默不语,只道她是饿得紧。手上动作便又快了几分,穿衣挽发,指尖起落彼伏,梳妆洗漱便好了。

“小姐,方才夫人让婆子过来传话了,待小姐用了早膳,便过去报个平安。”

青竹话语轻快着,她瞧夫人这次应是要好好的谢过小姐。若是平日,那会唤得这般急。

片刻后,安毓院。

“染染请主母,长姐安。”

苏染染弯腰屈膝朝上座拜了拜,眉眸半垂着。她知晓主母不喜自己,任凭一个侯夫人都不会喜欢浣纱姨娘生下的庶女。

主母柳氏,柳国公的嫡二小姐,十六便嫁入承安侯府。同父亲过了一年的恩爱日子后,怀上长姐。

而在娘亲被父亲纳入侯府时,主母刚生下长姐不久。主母对娘亲有怨恨,总觉是娘亲毁了她的姻缘,占了她的夫君。

因而,哪怕自己娘亲去了福安寺给主母祈福,三年未回侯府。她也始终记着娘亲说的话,要事事以嫡长姐为先,不可惹得主母和父亲不快。

柳氏瞧着规矩行礼的苏染染,眉头微耸,这染姐儿还真是有几分能耐。若不是听了京中众人对她救月儿的夸赞,自己都要被她哄了去。

苏染染定是觉着她跳湖救了月儿,自己就会对她感恩戴德,再加上舍命救长姐的美誉,定会有一门上好的婚事?

真真是痴心妄想,就凭她踩着月儿生死来衬出她好名声这一点,自己就不可能给她好果子吃。

“染染你身子可好些?都怪我一时没忍住,和安阳郡主起了争执,还一不小心掉进湖里去了。”

一抹梅红绸云锦罗裙出现在苏染染眼底,不等裙裾近些,就听上座响起一声摆放茶盏的

沉闷动作。

“染姐儿可觉身子有哪不痛快?”

柳氏朝自家月儿递了个眼神,今日就是要给染姐儿一个下马威,让她明白嫡庶有别,少生些龌龊歹毒的心思。

愠怒中带了嫌弃的话音落入苏染染耳中,心中思量一番,虽不知何处惹恼了主母,但很快就回了话。

“烦请主母、长姐担忧了,染染身子无恙。倒是长姐,这次恐怕受了不小惊吓,可好些了?”

“惊吓确实不小,但回春堂的大夫都说我好着哩。”

苏毓月避开娘亲的目光,径直走到苏染染身旁,双手拥着,将人扶了起来。娘亲当真是糊涂了,这个档口还要找染染的茬。

“月儿,你越发不懂事了。染姐儿还没坐下,你就攥着人念叨。”柳氏恨铁不成钢的拂了拂袖,示意婆子将染姐儿引入落座。

苏染染瞧着长姐手腕那只羊脂白玉手镯,梦中画面又浮了出来,不着痕迹的将手掌从她怀里抽了出来。

她落座后便规矩坐好,如同往常一样的不搭话,当个摆设就好。视线中的长姐,应是很欢喜,面带喜色贝齿微露。

素日瞧见,她不觉有何。可一想起那噩梦,她心头就泛起彻骨的寒意。那男子分明是要娶长姐,怎会和她行了大婚之礼。

“染姐儿,可是有了意中人?”

柳氏瞧见染姐儿直勾勾地盯着月儿,那目光还有几分道不明的恨意,这妮子的心思终于露出来了。

“娘亲说笑了,染染才没有呢。”别过头的苏毓月推了苏染染下,还递了好几个眼神过去。

“主母打趣染染了,不过及笄一年,染染断然不敢有这些念头。”苏染染低眉垂眸温顺说道,才知两人是在谈论着婚嫁一事。

长姐的婚事,父亲和主母只偶尔提起,可她却记得清楚。嫡长姐未嫁,府上庶女便要待字闺中,不能抢在嫡女前头。

主母问这话,是在敲打她断不能起了不该有的念头。脸上突的扬起一抹笑,嘴角的两个梨涡若隐若现。

“主母这话,应该问过长姐才对。染染方才就在想着,京中世家子到底是谁才能入得了长姐的一双慧眼。”

“染染你就会调侃我,这婚姻大事,自是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能入得了父亲母

亲的眼才最要紧。”

说话的苏毓月抬袖掩面,好似有了羞意,她对婚姻大事可是一点都不敢马虎的。知晓父亲有意将她嫁入皇家,而娘亲也是默许的。

父母之命?听着话的苏染染忍不住就想起那梦中男子,原是他过不了父亲主母那关,才转而同她成亲的。

不过瞧着男子的周身气度,也不像是贫苦之人,那龙涎香更不是布衣百姓能用的。那长姐为何不嫁他,自己还嫁了他?

她沉思想着梦中事,面上笑容也收了回去。只觉手腕酸软,端着的茶盏往外一偏,上好的白釉瓷就破碎在地。

卷边茶叶上沾着星点水光,丝缕热气就往上冒起。苏染染几乎是立即起身离座,双膝一弯就跪在地上。

“染染失礼,冲撞了主母和长姐,还请主母重责。”

脑袋压得很低,藏在袖子里的双手紧紧攥动。她自打懂事起,就没有像今日这般失礼过。长姐刚说了婚事要由父母双亲做主,她就将茶盏打碎。

这不就是明摆着和主母唱反调?毕竟,她的娘亲还在寺庙里给主母祈福。

“染染,你身子可是还有些不舒坦?我就同娘亲说过,是你将我救起拖到岸边,就躺了一晚,哪会好得这么快。”

瞧见娘亲紧抿双唇的苏毓月着急了,染染怎说都救了她一命,要罚也不是眼下。

“染姐儿院中的大夫刚走不久,能有何不舒坦的。染姐儿可是对我这个主母不满?将才说道婚事,你就摆上脸子了。”

柳氏抬起犀利目光在苏染染头顶绕着,手中茶盏砰然落地,满屋的丫鬟婆子都跪了下来,不敢吭声。

“娘亲”,苏毓月柔声喊了句,正要上前劝着。

“月儿你坐下,你自小就心思单纯,自然不懂得染姐儿的心中所想。她今年十六,该是为婚事打算。

可她竟敢借着你的名头,来吹鼓她的好名声,妄想高攀个好人家。这心机何其深,就和她那不安分的姨娘一样,就会扮可怜......”

“染染,没有。”

眼中水光婆娑的苏染染朝着上座重重磕了一个响头,哑了嗓音说道:“我苏染染心中若有一丝的如此念头,就让我不得好死,死后挫骨扬灰。”

这番话倒是让众人都惊了,而柳氏依旧

一话不发的板着脸。

苏毓月瞧着全身都在颤抖的苏染染,心中不快更甚。几步走到柳氏身边,伸着手将人环抱住。

“娘亲,染染都发了毒誓,她定是没有这般念头的。再者,染染昨日才跳湖救了我,身子都还未好。”

望见月儿哭了,柳氏心头一下就软了。再瞥见满是狼狈的苏染染,更觉着月儿所言有理,那作为主母的气度便端了上来。

“染姐儿既是身子疲软,连茶盏都端不稳,那明日便在府上养着,倒是可惜了公主府的花宴。”

公主府?苏染染听着话,心里就跟明镜似的,主母所言应是嘉敏公主在府中设下的赏花宴。

名为赏花宴,实则京中世家子同贵女的相看宴。公主请了不少人,那拜帖早早就送到各家公子贵女手上,不分嫡庶。

而主母让她明日在府上养着,还是不信自己发的毒誓,借此禁她的足。苏染染将额头稍稍抬起,双手落在腰际行了礼。

“谢主母、长姐体恤,是染染没有赏花的福气。”

她嗓音沙哑着,透过压不下的哭腔,尽是委屈。发髻也因磕头散了些,白皙额前落了不少碎发。

就在苏染染要退下时,一婆子慌慌张张走进屋子,朝柳氏行了礼说道:“夫人,大小姐,宫里来了圣旨,传的是赐婚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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