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七月流火, 秋雨绵密。苏染染身着一袭妃色褙子坐在窗前软榻上,细腻指腹缓缓摩挲着暖白玉佩。

半个月过去,现今已是七月下旬。对这座繁华京城而言, 乞巧那晚不过只是“烟花落幕, 天降横财”的一夜。

苏染染轻轻拂过玉佩上的字样, 指尖突然停住, 布着朦胧水雾的双眼也迅速侧过,看向了雨幕浓浓的院落中。

一身宝蓝衣袍就站在小槐树后面, 半披墨发晕着浅浅晶莹,发梢的一串小水滴接连落下。而那垂落着的淡黄槐花,恰巧把他面容挡得严实。

“唐公子练武,并非急于一时半会。而今日这小雨,许是停不了的。”

苏染染掖住衣角起身,捏在掌心的羊脂白玉,也顺势挂回了暗红腰带上。

眼前院落不大, 一颗小的槐树就占了大半。团团槐花时不时响彻水滴声, 还环绕着淡淡馨香。

当初她要买下这院子时,唐卿并没有拦着, 只是呆愣地盯住自己,手上还捏着几张银票。

“多谢唐公子破费, 但这点银钱, 我还是有的。”

她是同唐卿笑着说的, 可哭得通红的眼眶, 连连好几天都没有消下去。

原本,唐卿在初八一早,便将回扬州的马车行李准备妥当,还连着她一起。

那时, 两人还在客栈,她一夜没合眼,顶着布满血红的一双杏眼,语气毅然决然说道:“唐卿你回扬州,那是你的家,唐府上下,都在等你。而我就待在京城,哪也不去。”

待在京城,哪也不去。她前世拼了命也要逃离的地方,这辈子,她要留下,等卫宴一个回话。

细雨微风从房门前吹过,苏染染感到一丝凉意。她抬手倒着跟前的两碗热茶,一道红痕落在了指尖。

疼。

苏染染没有说话,面色如常地对上门口的唐卿。嘴角稍一嗫嚅,断断续续的柔声,在颤抖。

“半个月未上朝的太子,要随着宸王下江南求药,还和太子妃一起。”

苏染染一字一句重复着唐卿说过的话,原本很平静淡然的神情,渐渐皲裂。

下江南,求药。这是又回到了前世的种种轨迹,那卫

宴,当真没有看出来苏毓月的丝毫不对劲吗?

苏染染在心底问着自己,却又不敢过多想着。她知晓东宫侯府发生了一些事,青竹被苏毓月遣回了温姨娘身边,而“兰桂”,竟是好好的活在东宫。

她不知道卫恪和苏毓月会在背后编织着一张怎样的阴谋大网,但自己心底那执拗的念头时刻都在说,“苏染染,信卫宴。”

唐卿双手依旧负在身后,衣角雨滴缓缓落下,寂静之中闹了起来。

“木姑娘,在下随时可以走。只是有些可惜了木姑娘的院子,那厨房,才刚生火。”

唐卿没有过问多余的话,更没有将心中藏着的骇人消息说了出来。一袭硕长身姿就安静地站在门外,直到茶碗上的氤氲散去。

“木姑娘,你于我而言,只是木姑娘,现今往后都是。我知晓你心中对我仍有芥蒂,但我相信日久见人心,解释再多的空话,都是枉然。”

唐卿缱绻专注地望着苏染染,醇厚语气轻而慢,混在润润的细雨中,令苏染染良久才回神。

她不明白唐卿为何不走,更不明白乞巧那日,他为何恰好就出现在自己眼前?

若是前世,她倒也知道唐卿对自己的情愫,毕竟那是两三月的朝夕相处。

可如今,两人初见就是一场机关算尽的阴谋,他要自己如何轻信他的一言一语?毕竟重生的人是她,而唐卿又与前世太过不同。

须臾,苏染染嘴角梨涡展了笑,细语响着,“唐公子,那不过虚名罢了。木姑娘或是苏姑娘,唐公子愿意如何唤,就如何唤。只是小字‘染染’,连我如今都说不得。”

话落,白皙面颊笑得苦涩,她这半月以来,离着院落的一步远,都没有走出去过。

这院落虽是远离京城的繁华地段,但终究是在天子脚下,自己不得不防。

她可没有忘记,宸王卫恪要杀她,而东宫之中的太子妃,同她长得一模一样。

“那我唤你木姑娘,未免也太生分了些。这南下扬州的一路,总会有人问起我二人的关系。这要和那日闹出一样的笑话,你又得该恼了。”

唐卿敛住目光暗色,迈开步子走进

了屋。他前世便不是君子,自不用守着君子礼度的规矩。

苏染染听着窸窣步声停下,随即低眉望了眼,许是唐卿穿着的墨蓝靴子蕴了水,青砖石上留出星点水渍。

“木儿?我唤你木儿好了,到时有人问起,就说你是我表妹。苏木,听起来还不错。”

唐卿轻快说着笑语,自顾端起热茶,就坐在了苏染染对面。

“那你还是继续唤我夫人如何?如同你我这般年岁的夫人和管家,是不是比话本里的表哥表妹,更有些噱头?”

软音平平的,但唐卿面容僵着,落在唇沿的热茶都飘逸着苦味。

染染生气了,就因着他唤她的一个称谓。还以夫人管家之名嘲讽他,如此一想,染染近日看得话本子还挺多。

那她思及卫宴的时刻,是不是变得少了些?

唐卿神情含了笑,待温热顺着润意缓慢滑过喉间以后,他出奇的没有回话,更没有抬眼去看染染。

他承认自己的私心昭然若揭,可是染染压根就不知道,日后的卫宴会伤害她。

那场山寨的大火,他和她都是死里逃生出来的。就在自己以为,染染能彻底忘掉卫宴的时候,他又出现了。

很快,唐卿饮尽热茶,指腹死死扣在茶碗底部,挺直后背紧紧绷直了。

这辈子,他早已抢占先机,定不会让染染再遭受前世的屈辱苦楚。

至于卫宴,就同他心心念念的苏毓月,恩爱两不疑,白头偕老吧。

“木姑娘,在下知错。不日下扬州的事,许是要等等。太子和宸王并没有定下具体时日,待两人先走一两日,在下同木姑娘再动身。”

唐卿走了,细雨也停了。苏染染就孤零零地站在夕阳映红的槐花树前,远远看向东宫的方向。

宴哥哥,木儿想你了。

槐花散落,整个京城都飘逸着桂花的浓郁馨香。八月十六,中秋佳节的第二日,太子和宸王一行人,便启程去了扬州。

八月下旬,随着江南扬州越来越近,秋雨也下得大了些。因着白日里官道上泥泞颇多,路十分不好走,卫宴一行人不得不在客栈多留了一日。

暮色静谧,卫宴坐在药香萦绕的上好

厢房中,紧紧阖上了一双极美的桃花眼。

突然,客栈之中响起一阵嘈杂,是从一楼传来的。卫宴听着耳边的热闹,心中很是烦躁。他从乞巧那晚起,就极度厌恶喧嚣吵闹。

那夜,若不是他对卫恪太过于掉以轻心,这一趟江南,他根本就不用来。

江南,扬州苏州,他前世最不喜的两处地方。这辈子,亦然是。

“公子,是因着一对兄妹住店,楼下才吵闹了些。掌柜的已经把两人的住处安排好,楼下也静了。”

蔺云躬身守在门外,手中托盘还端着一碗深褐色的汤药。他也不知殿下是怎么了,就在乞巧过后,殿下好似又回到了一年前,日夜都不得安眠的日子。

“夫人的药,可送过去了?记得让兰桂放碟蜜饯,夫人喜欢吃。”

苏染染听着熟悉的冷清嗓音响起,脚下步子不由自主的放慢了好些。

纵然心中早已做足了准备,可眼眶酸涩仅仅是土崩瓦解的一瞬。就在这层薄薄的木板之后,便是她许久未见的阿宴。

“公子,兰桂送了药,也有满满一碟的蜜饯。但……夫人喝过药以后,没怎么吃。”

“没怎么吃,那就罢了。许是近几日水土不服,夫人在京城,最喜甜的蜜饯。”

熟悉话音带着轻笑,还颇有些无奈。苏染染听着声,很慢很慢地挪动碎步,只想着时日能更慢些。

吱呀一声,苏染染闻着鼻端的浓郁药味,柳眉紧蹙,颤抖身形也停了下来。

她定眼望见跟前的人,一身锦白依旧,墨冠束起乌黑的发,并由白玉簪子绾定。但他的白皙面颊透着冷,原本温柔的眉眼间还泛着疲惫。

“公子,这便是方才入住的唐姑娘。她兄妹二人,此番也是要去扬州的。”

“嗯”,卫宴轻轻应声,步履还站在厢房中,淡然目光并没有从苏染染身上掠过。

“唐棠,你怎么走到三楼上面,你的厢房是在二楼左边,还不赶紧下来,莫要叨扰人歇息。”

卫宴听一道醇厚男声响起,垂眸才缓缓抬了下,匆匆一瞥藏蓝身形。

“唐公子此行是去扬州的?”

冷清嗓音一响,细微步声也往苏染染靠拢。她就正对着卫

宴的房门,一身模样,是自己都认不出来的苏染染。

“公子所言极是,你也是要去去扬州?”

唐卿只身站在楼梯转角处,语气不卑不亢回了话。心底却是在反问着自己,他为何要害怕卫宴。此处又不是京城,即使卫宴是东宫太子,又如何?

“扬州唐家,不知唐公子可有耳闻?”

卫宴停了身形,就恰好停在苏染染身侧。她不知自己要说些什么话,因为他的视线,压根就没有落在自己身上过。

“在下唐卿,唐棠乃是在下的堂妹,不知公子是?”

卫宴没有回话,而是把冷清目光落在了苏染染身上。唐卿,唐棠,唐家的人,他可还真是有些耳熟。

扬州第一富商唐家,唐卿便是唐家独子。可谁又知道江南奇才唐卿,竟也会成为苏州动乱的匪贼。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