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求娶

清风掠过水面,拂动林叶,发出道道沉而闷的沙沙声。

男郎舒朗磁性的语调传入耳中,盖过旁的杂音,仿佛此间独有她和陆昀二人。

头一遍,沈沅槿还可疑心是否是自己听错了,可第二遍,她却听得极为清楚,再没办法逃避他亲口道出的情意与求娶之意。

心脏因他的话加速跳动,沈沅槿不自觉地攥紧衣料,讶然之余,后知后觉地侧过脸,又回首瞧了瞧后方,这才发现陆昭她们早落在了后面。

隔着三五十米的距离,自然听不见她和陆昀说话的。

沈沅槿紧绷的心弦松动一些,微微舒张手指,只觉那风吹进手心清清凉凉的,一颗心也平复不少,并未因他的话语昏了头脑。

陆昀尚还握着拳,手心被沁出的汗水洇湿,就连鼻尖和额上都生出细小的汗珠,面颊和耳根亦是红的。

时间一息又一息地过去,身侧女郎迟迟未有应答,陆昀心跳越发得厉害,耳里听不见林间和水上的风声,焦急地等待着沈沅槿的回应。

陆昀心中煎熬,欲要启唇继续说些什么,沈沅槿却在这时候先他一步开了口,对他的称呼变回了先前的“临淄郡王”。

“郡王身份尊贵,想是见惯了王侯之家一妻多妾的那套旧制;可我不想与人共侍一夫,亦不想困于后宅相夫教子,更不愿因为婚嫁而失了自由;我有自个儿的喜好和想要做去的事,似我这般的女郎,于这世间的任何一个男郎来说,大抵都不会是良配,郡王着实不必在我身上费心。”

她的话音方落,陆昀那厢猛地停下步子,垂了一双黑而亮的星眸凝视着她,情急之下反驳她道:“沈三娘非我,岂知你于我而言非是良配?”

古往今来,男郎皆是三妻四妾、喜新厌旧的多,然,一夫一妻、一生只钟情于一人的男郎也并非没有:譬如西晋废帝与宇文氏、隋文帝与独孤氏,再如前朝的魏徽、杜工部、李义山。

他只钟情于她,从未想过除她以外的任何女郎,她追求的一夫一妻,亦是他心中所想所愿,此生此世,他与她一人携手白头便足矣。

她想要自由和不被困于内宅,这些亦不会成为他想娶她的阻碍,倘若这些能够让她高兴快乐,他都可由着她,断不会拘束她。

“沈三娘方才所言,某皆可做到。愿与汝一夫一妻,执汝之手,白首不离;三娘想要自由,不欲困于内宅,某可单独开府,三娘无需侍奉舅姑;府上诸事,三娘若不想理,自有管事理会;三娘若想出府游玩,某休沐无事时,可陪三娘一道,某上值时,三娘也可带着随从自行出府;抑或者,三娘想如城中女商那般做些营生,某只会鼎力支持,断不会横加干涉。三娘喜欢做的事,某也会试着去喜欢,陪着三娘一起做。”

他的眸子里满是爱意与坚定,白如冠玉的面容上神情坦荡,带着点点羞赧的红晕,无半分欺骗诱哄之色。

静静听他说完,饶是沈沅槿此前还未想过要在此间嫁人的问题,却也不由因他的话而心生动容。

似他这般的男郎,莫说放在封建社会,便是现代,又能有几个呢?

况她终究是要离开梁王府的,到那时,身边至多是辞楹一人陪着她,两个女郎想要在古代生存并不容易若能有个知心还能护得住她的枕边人,未必不是好事。

倘若他真的能如他的那般做,那么嫁他为妻,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选项。

正想着,陆昀似是担心自己给她的承诺还不够,复又开口道:“三娘若有疑虑,某可指天起誓。”说着,不待沈沅槿做出反应,果真并拢三指立起誓来。

不知何时起,他竟将陆字也给省去了。不过现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沈沅槿敛目平视前方连绵的青翠山峦,耐心等他发完誓,给了他一个算不得应下,却也并未明确拒绝的答复:“婚姻大事,妾不敢自专,临淄郡王若真有此心,该当早日禀明耶娘,征得同意,上门求娶才是。”

以她的出身,陈王那一关大抵就是过不去的。他若能排除万难娶她,她愿赌上一把与他成婚;他若畏难而退,她不曾对他做出承诺,亦无甚损失。

此事是否能成,皆只系在他一人身上。

她的这番话答得模棱两可,并没有给陆昀准信,如若他不能征得耶娘同意,上门提亲,她也可择了旁的男郎成婚。

然,陆昀听过后,仍是高兴得难掩喜意,唇角的笑意压也压不住。

她的话里分明是给了他机会的,只要他的耶娘去梁王府同沈孺人提亲,她便会答应嫁与他。

他有信心说服耶娘;即便不能,那便是他无能,又有何理由要求她等他?她选旁人是应当的。她愿给他机会,便已十分难得了,他该万分珍惜才是。

陆昀思及此,看向她的目光益发坚定,“三娘的意思,某知了,定当全了礼数,必不会叫三娘久候。”

沈沅槿观他似是很有把握,只冲他微微一笑,未再多言,转过身继续朝前走。

陆昀见状,忙不迭跟上她,脸上溢着浅浅的痴笑。

陆昭遥遥看见他二人又开始沿着水边的小径难行,没来由地觉得此事约莫是谈拢了,他们是在有意等她,提醒她不必再在后头远远跟着了。

原本阴沉的天空忽然放晴,洒下大片金光,陆昭迈开步伐,不多时便追上前去。

“成了?”陆昭偏头看他,张嘴就是一问。

陆昀尤自痴痴笑着,点头认下。

陆昭喋喋不休地又说了好些话,虽无关男女婚嫁的话题,但却将陆昀是个适婚郎君的优势恰到好处地点了出来。

是日,陆昀骑马回府,一刻也不想耽搁,先去回明了陈王妃。

陈王妃去岁岁末便开始为他的婚事犯愁,这会子听他主动提及已有心仪的女郎,焉能,岂有不上心的,忙问是谁家娘子。

陆昀早将沈沅槿的身世了解清楚了,抱拳弯腰道:“母亲容禀,她是汴州沈家二房的独女,家中行三,姑母乃梁王府上的沈孺人。沈三娘性情谦和,秀外慧中,是个极好的女郎,万望母亲施恩成全。”

沈孺人的这位内侄女,她也见过不下三回了,的确是位极出挑、性情又好的女郎,唯独出身差些,难担郡王妃之位,可若要她为妾,又着实委屈了她。

陈王妃暗自忖度一番,终究没有轻易答应,“我瞧着几位国公、侯府上的女郎也不错,二郎何以独独只瞧见沈三娘的好呢。”

陆昀不肯轻言放弃,弯下膝盖,直直朝陈王妃跪了下去,语气坚定道:“旁人再好,终不是她。某心悦沈三娘已久,此生非她不娶,万望母亲垂怜。”

陈王妃见他如此执着,没来由地想起数年前的一日,他与王爷发生争执,王爷罚他在雪地里跪着思过,待何时想明白了再起来去他面前认错,未曾想他竟倔强地跪了整整一日都不肯认错,直至冻得昏死过去方被安置回屋,醒来后亦未道一句错。

他那时病得厉害,烧了三日才退热。陈王妃养了他十多年,视他如亲生,唯恐他又要犯那牛脾气,不由轻叹口气,垂眸凝他一眼,“二郎先起来,夜里我去同你阿耶好生说说。”

陆昀心中不胜感激,当即叩首答谢。

入夜后,陈王妃叫厨房炖了清热去火的绿豆百合汤,亲自送至陆秩的书房。

主仆行至门外,陈王妃自将食盒从身后的婢女手里接过,独自跨进门去。

陈王妃将绿豆汤呈给陆秩,旁敲侧击起陆昀的婚事来。

幸而陆秩那厢尚无头绪,尚还未有拟定的人员。陈王妃心里有了底,告知他陆昀想要娶沈氏女一事。

汴州沈家。陆秩留神想了想,门第虽不高,却也是官宦世家,沈家家主如今任着汴州刺史,问那女郎可是长房所出。

陈王妃道:“那女郎在府上行三,乃是二房的独女。”

行三,二房。陆秩听着耳熟,因问:“莫不是在梁王府上寄住的沈三娘?”

陈王妃点点头,“沈三娘家的门第虽低了些,难得是个好孩子,将来若嫁与二郎为妻,必定是位贤内助。”

“不可!”陆秩反驳得十分干脆:“二郎的正妻定要是公侯家的嫡出娘子,岂可是那等耶娘俱亡、寄人篱下的。”

陈王妃耐着性子又劝两回,未料陆秩无论如何不肯松口,只给出可纳为侧妃的话。

翌日,陆昀下值后便从陈王妃口中得知了陆秩的态度。

陆昀闻言,并未退缩,只身去寻陆秩言明心意,父子二人闹得不欢而散后,出了书房便往庭中跪下。

陈王妃知晓后,又在他父子二人面前各劝过一回,却是无一人肯退让;陈王妃为此一夜不曾睡好,次日晨起听媪妇回话,道是陆昀五更天时起身上值去了,她方安心一些,本以为他这是欲要放弃,哪知这日夜里,陆昀竟又去陆秩院里跪着了。

一连两日,陆昀皆是精神不济,眼圈灰黑地去大理寺上值。

隔日,事情传到陆镇耳中,他自往陈王府上走了一遭,证实心中所想。

归至府上,窗外暮色渐浓,上玄月隐于云后,华光浅浅。

陆镇立于窗前,指尖轻扣在朱漆的木质窗台上,深眸里映着庭中的一株秋海棠树,

此女乱他心神已久,若能早日嫁做人妇,那些本不该存在的情丝便尽可除去。

理智胜过私欲,于此事上,或许他该助陆昀一臂之力。

陆镇坐回罗汉床上,目光扫过莲瓣金盘中的瓜果,有意忽略盘中的鲜桃,拾起一颗李握在手里把玩。

一切都该结束了。陆镇深深阖上目,如是告诫自己,克制着不再去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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