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无名师徒

次日,七月十一。

风於邑的寻常百姓们,昨夜自然是听到了不小的动静,但就如同郢郸兵变时一样,只偶有探出头来、见到了街道巷陌间血腥一幕的,便被吓得纷纷关紧了门窗,没一个敢出去、或哪怕只是窥视的。

但瑶光楼提前几日辞退全部人员、加上大火蔓延在风荷鹿庄半个山头,却是没那么轻易隐瞒了。

在后半夜到凌晨的时间里,是由风氏家丁与铉影阁斥候们在各处负责的清洗。

但到了早上,随着无可避免的问候、寒暄,进而生出并传开的市井流言,整个风於邑的百姓,很快都知道了昨夜发生的大事。

在他们的理解与认知里,是瑶光楼与风荷鹿庄同时遭到了夜袭。

风氏医馆照常开门后,便不免有好奇者敢去询问,风书雪则如实给出了客观而准确的回答,称是与郤氏合作,将盘踞渊国十余年的杀手组织引到风於邑来,一夜间斩草除根、赶尽杀绝了。

当然,对于此时已在风氏内部是尽人皆知了的“铉影阁”三字,风书雪对外人还是只字未提。

瑶光楼也就这样草草退场,成了渊国汗青难以抹去的一页。

而另一头,风荷鹿庄山上。

送走铉影阁等众人后,风听雨便出了门去、与族人家丁们一道亲力亲为,忙活起了救灾重建的工作,一直忙碌到天亮…

接着,也与风氏众人公布了历经昨夜事后,决定由兄长风书雪担任庄主、及其它方面后事的安排。

剩下的风氏众人们,则对风听雨的安排没有任何异议。

……

这一发生在渊北、足以震动渊国或甚至可能是天下的大事,便就如此结束了。

只是与此同时,宣国质子杨郜在江都郢郸谋叛被弹压、仅以身免逃亡的消息,过去近十日,也已逐渐传遍天下。

再加上,未都雍邑又有六百剑修,数日前已由未国司马常辛真人、海卢侯安邴亲率,奔赴乐国,支援寅伯邘意即将发动的政变…

究竟哪件事,会给天下带来最大的震荡,会把一切带往铉影阁主与黎太师白真都早已预感到了的那个地步呢?

那时…黎朝七国的江山,又会发生什么、变成什么模样呢?

而与此同时…

由此向西南近千里去,宣南群山,老军侯“仲梅夫”所隐居的亥山处。

山不高而秀雅,林不大而茂盛,松篁交翠,清泉流响。

郁绿的密林中,一处长满青苔、稍有磨损的歪斜石碑前,一名身高七尺、腰挎佩剑,一身朴素且略沾脏污的布衣、束发扎髻,气质非凡不似寻常百姓的少女摸着树干走了出来。

抬望眼,少女立刻注意到了附近极是显眼的半山腰上,一处小崖边的情景。

在那小崖边的一株歪扭大树下,竟有间低矮茅庐,更隐约可见的是,似乎还有个人影在崖上舞动。

少女心生好奇,左右巡视,发现了上山石阶所在的山口,于是情不自禁走了过去。

不一会,少女便沿石阶一路攀登上了百丈高的山腰处,来到了茅庐前。

至此,少女才终于瞧见清楚:

适才所见崖边树下之人,乃是一魁梧奇伟、身肌健硕之白发老者,穿着更加简单而脏污的破布衫,手持着杆五尺长、锈迹斑斑的宽刃铜剑,似察觉不到有人靠近般,闭眼沉浸在自己的动作里,一来一去、缓慢的挪着步子,舞着剑。

少女则越看越是入迷,很快又不自觉靠近上去…

这回,仲梅夫察觉到少女,便是倏然停下,转过身来,警觉地看了过去。这一道,当即是将那少女惊愣在了原地。

两人对视着,互相没有言语。

“汝是何人?”

过片刻,仲梅夫才终于张开沙哑中饱满沧桑的声嗓问说道,“来此作甚?”

“啊…”

少女正欲本能张口,却是喉嗓伤损、无法言声,于是只有抬手伸出剑指,随后,运功施法——

“老先生,我只是路过的。”

此时,少女的声音响起在了仲梅夫两耳之内、听得他也是惊愣了刹那,“适才在山下,见到山腰处有人,好奇靠近。待上来了后,又发现您在练剑,这不知觉间便看得入迷了,如有搅扰冒犯,还请见谅…”

一边传音着罢,少女也一边恭敬作揖、谦卑而有礼。

“喔?”

仲梅夫却是对这不张口即言语之术感到了好奇、便询问道,“适才…是汝在言语?莫非…这是什么神奇道术?”

“是。”

少女继续传音、如实答道,“我喉部受过严重毒伤,已无法发声,幸好遇到一位炎国来的道长,传授了我这一‘传音入密’之术,使我可以与他人交流。只是…很多时候,还是引起常人惊惧,是故…其实仍非完全堪用。”

“有意思…”

仲梅夫微微蹙眉,于是一手拄剑插地、一手抬起抚须,打量着眼前这个失声少女,过片刻,便又继续问道,“那么…汝是何人,姓甚名谁,哪国人士?又是为何…会途径老朽住地?”

“这…”

面对老汉突然的盘根问底,少女愣了刹那、稍稍蹙眉后,便再一作揖、传音答说道,“回老先生,小女…没有名字,只是个流浪人,至于是哪国人…小女自己也不清楚,途经此地,也完全是偶然而已。”

“不清楚?”

对于这个回答,仲梅夫更感到了有趣,“是的确不清楚,还是有意瞒着老夫,只是…不愿告之呢?”

“确实不清楚。”

少女传音答出这一句的同时,直视向了老汉去,用眼神证明了自己的坦诚。

而仲梅夫见罢,思虑片刻,便是也相信了。

“好,看来…汝还是个有故事的小女娃啊。”

接着,只见他把剑插进地里,开始迈步走动,一手背到身后、一手继续抚须,便走着便又问说道,“那…汝可知老夫是何人,姓甚名谁,哪国人士,又为何会在此么?”

听得老汉如此问罢,少女遂抬看过去,想认真看清楚这位老前辈…

虽以她曾经的经历、确实见过许多各国王侯将相,但眼下这位白发苍苍的老汉,却是确实认不出来。

于是,少女只摇了摇头而已。

“这回呢?”

仲梅夫停下了步子、转朝去与少女对视道,“是如实不知,还是蒙骗老夫,想让老夫以为汝不知呢?”

“确实不知。”

少女再度传音回答,这回仍是眼神纯洁而清澈。

“好。”

仲梅夫点头罢,转身迈步、走回到自己的铜剑处,而后将之拔出,轻松提起在手,接着直接抬起、指向了少女去,“看老夫练剑看得入迷,自己又有佩剑,汝…定是也会那么一招半式吧?”

言毕,仲梅夫遂提剑走向少女去。

“啊…”

见老汉突然提着大剑要过来,少女顿时是被这一突然的反应吓了一跳,惊叫了声后,遂也下意识的伸手,唰的一声、拔出自己的四尺细剑来。本能防御的同时,也在连连退步。

从人身体格到兵器尺寸,少女都比仲梅夫小了一号…

即便如此,仲梅夫还是一往无前、径直走了过去。

“依老夫看,汝这女娃定是没那么简单。”

仲梅夫边走着边说道,“既然汝对这剑法感兴趣,那么…老夫便让汝来好好看个清楚,最好是亲自感受一番吧!”

言罢,便已来到少女身前,在足够的距离内,便见仲梅夫直接脚下踏步、纵身扑出向前,一剑直接刺出!

到了这个位置,再退后便要跌一大跤、沿石阶滚下山去了,眼见退无可退,少女于是也只有凝眉蹙目、神情严肃着,及时反应过来,侧身避过了老汉照面袭来的这一刺!

下一刻,便见仲梅夫立即转手,化刺而劈、横着猛挥向少女去…

嗖…砰!

咫尺刹那,少女再度及时躲过、只蹲下身去,便让仲梅夫凌厉的头两道攻势全部出空,这第二招甚至还劈进了少女身后的老榆树树干上。

“哟?!”

能接连反应过来并躲过自己照面两剑、仲梅夫顿时是见状惊讶,对眼前这神秘少女是更加感兴趣了。

而就在他又拔出剑来,将要出第三招时,终于,少女也出手了——

明白眼下靠言语已无法再脱身、更何况自己还是失去口舌之能之情况,少女便也不再躲第三回,纵使细剑对上重剑有诸多亏负,但还是凭着轻便之利,少女窜出身来到茅庐前的空地上,而后趁老汉刚刚拔出剑时,直接发动先攻、刺了上去!

锵锵锵…

这回的情况,却是令双方都感到惊讶!

仲梅夫只是在惊讶,这少女的确会一手不简单的剑法,用以独行江湖时自保是绰绰有余。而少女则是在惊讶,这老汉挥着一手目测十来斤甚至可能更重的大铜剑,居然举重若轻,能以与她相当甚至更快的速度、刮出道道风声,来与自己交相格挡…

“不错!”

在这场正式交手展开后,仲梅夫是越发面露喜色,边打着的同时、也边表示出肯定…

半山腰小崖上,歪扭的大树下,茅庐前的小小空地处。

只穿着朴素布衣的一老一少,一个老汉一个少女,一边是生锈铜重剑、一边是细长轻铁剑,互相交手着间,若是有外人能见,便只能是赞叹不已、直呼是眼花缭乱,听得的密集交碰更是频繁而复杂…

然另一边,少女却是能准确的感觉到,自己这回是被这老汉拿捏住了!

使用着如此粗重的大剑,这老汉仍能抵挡住她每一招进攻,并寻机攻回来,又让她得以防守…

……

在仲梅夫对力道与招式的精密控制下,少女施展出毕生所学、挑战到了自己的极限。

被试探了几十上百招,皆未伤得老汉分毫,自己也毫发未损。

仲梅夫享乐其中、酣畅淋漓,少女则是打得浑身湿汗、大气粗喘,就连双臂筋骨也愈发酸楚下去。

直到察觉对方已渐耗尽气力了后,仲梅夫于是也及时收手,结束了对少女的试探。

锵!

而最终的情况,则是少女一剑插进地里后,拄着自己的细剑作为支撑,单膝跪下,开始大喘起了粗气来。

对面的仲梅夫,却是仍能挺直身板,虽也满头大汗、但看着是毫无疲惫。

“抱歉了!是老朽失礼,几言不合便出剑以对。”

“不过…很好,过瘾了!”

仲梅夫抬手抚须、俯视着少女,爽朗大笑道,“能有这般功夫水准的女子,更是世所罕见,更何况还有着段…老朽有所不知的往事。汝之身手,当真了得。照老朽看,往后勤学苦练,多加努力,还有更大提升空间!”

“是…”

此时,就连传音回到仲梅夫两耳内的话语声、都是充满着一阵疲累感,“是小女…打扰老先生了,小女…这就离开…”

“不急呀!”

而正待少女打算起身时,却见仲梅夫竟是笑着挽留了起来,“汝刚与老朽过完上百招,这样浑身酸痛、有气无力之际,岂可贸然下山?如此太不安全!况且,汝既是流浪人,去与去处,又何须急于离去呢?汝不妨先在此留下吧。”

听得这番话,少女一脸疑虑、抬看向了老汉去。

“汝…想学这剑法么?”

仲梅夫接着靠过去,蹲俯下身、平视着少女,露出了属于老者的那种慈祥和蔼的微笑来。

“啊…”

尽管无法言语、也并未运功施法,但这下意识的开口惊叫、与表露在五官间的那喜出望外的神情,却是足已将少女的反应表达清楚了。

“哈哈哈…”

仲梅夫见状笑罢、抬手抚须,又接着问道,“汝…想要医好喉腔中,失声喑哑之毒伤么?”

听到这一问,少女更加震惊、两眼瞪得大圆…

“汝不知汝姓甚名谁,哪国人士,正巧,老朽也早已忘了自己本名,一生经历,因何在此了。”

“而你我能在此相遇,或许…也是缘分吧。”

仲梅夫说罢,站起转过身去、看向了悬崖之上的方向去。

那里崇山峻岭、将此地围聚而拱绕,一片郁绿葱翠之中,又有阳光明媚,蝉鸣鸟唳,清风徐徐。

落叶飞扬之间,两人由脸及身上的尘秽与汗水都渐渐干净…

“既如此,就无需讲究了。”

仲梅夫边抚须边笑道,“汝来…学会老朽的这套剑法,将之传承下去,不使之绝于天下,老朽…便从这群山中为汝找来珍稀药草,凭老朽之医术,治好汝之毒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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