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城中一处偏僻宅邸内。
绚烂的暮云下,炊烟袅袅,一匹骏马系在紧闭着的小院门边的木桩旁、低头啃食着木槽里新鲜的草料。
堂屋小厅里,正有三人欢声笑语、盘膝对坐,各自眼前条桌上皆已备有了整齐的美酒菜品。
昔日的公主姜元夕、侍女银铃,如今皆已告别了王宫生活,只以一身朴素布衣、隐居在这座宣北小城,除言谈举止间尚保留有些气度外,仅从外表上、已是再难看出她们的身份。
如今两人,就如一对历经患难后的姐妹妯娌般,相互扶持,过着平淡而简单的日子。
那段被掳劫、折磨的时日,那些不堪回首的痛苦记忆,也随着她们生活的平稳与各自身上伤势的疗愈,而渐行渐远了…
如今过了一个多月,卫大侠还是第一次回来看她们。
两人过上一段平民百姓般的生活,彻底洗去了初被解救时的满身伤损与脏污后,也让卫尘风这回才注意到…细看之下,原来两人都颇有一番姿色,还是与真正的黎民相差有别。
其间气质凭这两身朴素衣装还是遮掩不住,远非寻常女子所能比较的。
“哇…银铃姑娘的手艺真是不错。”
卫尘风执箸,目光在眼前桌上的几大盘菜间反复游离、踟蹰长久,一时竟不知该如何选择。
银铃听得,却是有些紧张的微笑了起来。
作为随侍公主的侍女,有这等手艺自是经过严格培训出来的,对于卫尘风这等布衣而言,随手之作自然都是珍馐佳肴…
可是在郢郸王宫,每天做出这样的菜,对她而言却是必要义务、家常便饭。
莫说是称赞,就连谢言,她自小到大也不曾听过几句。
“是嘛,我也一直这么觉得。”
姜元夕也笑道,“还是得多谢卫大侠你救了我们呀,不然当时…都不知要待多久才能再吃上这一口了,啊,快吃吧,不然待会要凉了。银铃,你也快动筷子吧。”
银铃点头以应,卫尘风随即也出箸夹菜…
……
酒足饭饱,已然入夜,星影稀疏,华月初升。
银铃在收拾打理着厅堂,卫尘风与姜元夕则一个盘膝席地、大手抬搭,另一个并膝跪坐、两手置于腿上,皆在厅中安静对坐。
“这段时日,二位身子还好吧?”
饭后闲谈,卫尘风关切地询问起来。
“好多了,谢卫大侠关心。”
姜元夕微笑以应,“银铃的喉咙…虽然没办法了,但她其实也粗通医术,这间城里药铺有卖的一些小药材,她都了解功效,而且知道怎样调配、熬煮、敷用,多亏有她在,我们已恢复许多了。”
“哇…厉害呀。”
卫尘风听得惊奇、不禁看向一旁去,“银铃姑娘真是多才多艺!”
银铃听罢,羞得转过了身去,打扫另一处、不敢与视。
“那当然了,你可不能小瞧她。”
姜元夕笑道,“当年在郢郸,可是有许多少女参加了几个月的培训,后来又经过层层选拔,选出了她作第一名,才安排到我身边的。除了厨艺、医术,其实她还会些武功呢,哈哈,就是不知…现在恢复了多少,还能否施展了。”
银铃闻罢,转回身来,直抿着嘴、朝二人无奈摇了摇头。
“哈,无妨。”
卫尘风笑道,“如今你二位隐居在此,只要不自行暴露,可说已是绝对安全了,至于什么武功…这些打打杀杀事,还是尽量远离吧。”
姜元夕听了遂是点头认同。
“…对了,说到郢郸。”
卫尘风才端起茶瓶、小抿一口,便突然想起什么,便又看向公主说道,“实不相瞒,公主,这一个多月…”
“哎,还叫我公主呐?”
姜元夕笑着打断道,“适才吃饭时就听你一直这样称呼了,我们如今这样住在这,卫大侠就没必要再这样叫啦。”
“啊?”
卫尘风一时有些愕然,“那该怎样叫?”
姜元夕笑道:“你可以像称呼银铃一样,叫我姜姑娘嘛。”
“这…好吧,姜姑娘。”
卫尘风无奈一笑、遂继续道,“是这样,这一个多月时日,我到江国去了一趟,一路上打探了许多情报。说认真的,自你二人走后,郢郸情况便实在有些怪异,气氛也不同其它国都了。”
“郢郸…怎么了?”
虽已有些不想再被公主身份桎梏、可姜元夕依然很牵挂自己的父母,见到卫大侠这番神情,不禁也顿时笑容消失、凑上前要问。
就连银铃此时也停下了手中动作,看向了卫大侠去。
“如今…”
卫尘风遂是眉头渐蹙,抚颔思虑了起来。
姜元夕、银铃二人则认真注视着他,等他接着开口。
……
“我虽进不得王宫,但在郢郸的街头巷尾听说,江王自从公主失踪之后,便再未有上朝过了,至今…已有近四个月。”
“据说…甚至都没再露面,如今朝政,是位叫‘公子杵’的人物总揽。”
卫尘风看向姜元夕问道,“姜姑娘可知此人?”
“当然,那是我公伯,父王唯一的亲哥哥。”
姜元夕不假思索答道,“以前先王,也就是我王祖父在的时候,公伯是江国大将军。父王即位后,他就退下来做了右相。虽不再掌军,但还是有些旧日威望在,依然时常参议内外朝政,且保留了开府权力。不过…”
“不过什么?”
卫尘风随即疑问道。
“公伯与父王的关系…并不和睦。”
姜元夕神色间略显担忧,“兴许…是因为王祖父废长立幼,亦或是他失去军权,又或者…两个都有,总之,他们之间是经常意见相左。此事已是出了朝堂,整个公族都已知晓的情况了…”
“嗯…不奇怪。”
卫尘风摇摇头道,“无意冒犯,姜姑娘。但恕我直言,据我毕生见闻所知,王公贵族间的事,向来是这样麻烦的。很多时候,因为各种缘故,亲兄弟甚至亲父子自相残杀,这等在黎民百姓们听来匪夷所思、一般绝无可能发生的事,却对于王公贵族们而言,几乎是家常便饭…”
“唉。”
姜元夕闻罢只是垂头长叹了道,并未反驳卫大侠的话语。
“哎,对了。”
未久,姜元夕便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便又抬头看向卫尘风问道,“卫大侠之前就已说过,自我二人‘消失’后,炎国便与江国断交了。而且连苍禹也一同失踪,那…我那在炎都做质子的哥哥,他回到江国了吗?”
“噢,此事我有听说。”
卫尘风答道,“那位是…叫‘王子夷录’吧?据说是你公伯的意思,江国之后已与宣国建交,王子夷录在返回江国的半路上就直接去了宣都,在宣国继续做质子了。”
“在宣国?!”
姜元夕听罢大惊,当即与银铃对视了一眼。
“是,当前应是在宣都吧。”
卫尘风点头应道,“可你二位眼下还不宜现身呀,再加上,宣都距此几百里之遥,你们也不便奔波,还是继续安静休养吧。放心,我前段时日才结交了渊国风氏,下次回来,就能给你们带些大补灵药、更助恢复了。”
“啊,这…”
听到卫大侠接下来还要帮助她们,姜元夕与银铃顿时都讶异住了,一时竟有些羞惭,不便推却、却又不知该如何报答…
……
继续与姜姑娘聊了片刻,休息充足之后,卫尘风便准备要动身了。
尽管宅邸是他购置的,但毕竟如今是两个女子住所,他不便打搅,就打算继续启程、踏上他的江湖之路了。
常在各地杀官劫富、仗义行侠的他如今身负两国通缉,也早已习惯了昼伏夜出。
然就在卫尘风起身、表示自己准备要走时,此前一直围坐他二人身旁,只能静听、无法言语的银铃见状,却是在犹豫片刻后,立即咿呀一声、叫住了将要离开的卫大侠。
两人皆疑惑看向她去,遂见她思考片刻,便对着姜元夕,接连比划起了一番卫尘风看不懂的动作来…
“银铃她说…”
姜元夕边注视着银铃动作,边向卫尘风翻译道,“这些日子…她的功夫已经练回七八成了,她很憧憬…卫大侠你这样的侠客,她也想像卫大侠一样…可以独步江湖,做自己想…”
说到此处,姜元夕突然止住,逐渐是眉头凝蹙了起来。
“银铃,你…要离开我吗?”
姜元夕直看着银铃开口问说,而这句显然不再是翻译的内容了。
只见银铃摇了摇头,又接着比划了几个动作。
“好吧…”
姜元夕见状,垂头轻叹一声后,便又转看向卫尘风说道,“银铃说,她想领教一下卫大侠你的功夫,看看自己恢复了多少,自己当前的极限在何处,与卫大侠还差多少。”
“哦?”
卫尘风听到此处,便是惊讶的睁大了眼,看向银铃、难以置信。
且莫说是受过重伤亦或是什么侍女身份了,这直接就是他卫尘风毕生,第一回有女子要向他挑战。
银铃直点了点头,随后转身离开、走回自己房间去。
片刻,便带了杆五尺长的崭新细剑走了出来,上回还不曾见有,或许是自卫尘风走后、她自己在城里买的吧。
此剑与卫尘风之剑相比,乃要轻薄不少,但也更适合她这样身形苗条、臂膊纤细的女子使用。
“当真?”
卫尘风再度向银铃试问。
银铃则是态度坚定,不假思索的连连点头。
“…好!”
卫尘风兴奋笑应,遂转回过身,朝堂外小院门前、马匹的方向走了去,自己那把斩奸除恶无数的佩剑、此刻还正挂在马鞍上。
唰——
一边,只见银铃拔出剑鞘、当啷一声掷在地上,提着长剑,随其后跟了上去。
姜元夕则是神情满脸担忧,不敢靠得过近…
……
片刻后,小院内。
月光明朗,星辉灿烂。院外还有街上市井行人的熙攘交谈声,其间热闹,似乎足以遮掩住接下来要发出的声响。
卫尘风站直在门前,面带微笑,两手搭在身前拄地的长剑上,直视向数丈外的银铃姑娘去。
而堂外小阶前,银铃则手提着光滑锋利的细剑,同样看着卫大侠、眼神坚定。
姜元夕则还在厅里,只远远看着两人。
还未开始交手,仅看一眼银铃姑娘的握剑姿势与步法,在细微的转挪之间、其它肢体部位的配合变换,卫尘风便足以看出她不俗的功底…
此等女子,也着实少见。
能与这样女子交手一回,卫尘风也同样欣喜之极。
“好,来吧!”
卫尘风招招手,示意银铃先出招。
“…呀!”
随即,只见银铃一记点头应过后,便果然脚下踏步、冲出向前,叫出一声,直奔卫大侠而去!
而卫尘风则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眨眼间,在银铃将要到了卫尘风面前时,便见她立即转手,化撩为刺、奉上了迎面的第一招,而后:
嗖——锵!
咫尺刹那,就在她的剑尖几乎进了卫尘风面前不足一尺时,卫尘风才终于动手:
本来拄在地上的长剑让他瞬间抽起,抬绕上来,快得刮出了风声、直接以数倍于银铃的速度,从刃面侧边格挡住了这一刺!
在银铃的惊讶中,卫尘风沿着她的剑身回敬以相同动作,把长剑当细剑使,撩过一圈,直接卸去了这一刺七八成的力道…
手中剑差点将要被挑飞前,银铃立即及时反应,当即扭转身形、借势游力,抽回了剑来。
“不错!”
卫尘风对这第一合交手表示了肯定后,在银铃还未刺出第二剑前,便又快她一瞬,先行发动进攻,直接一记挥劈了过去——
锵锵锵…
而银铃则双持细剑、挡住了卫大侠的进攻,紧接下来,便轮到卫尘风持续出击,不断直逼向银铃去。
高下立判,银铃只有使出浑身解数,尽力防守…
在数丈外姜元夕的眼中、那看得人眼花缭乱的交击,便就此开始了!
小小的院落里,密集的兵器交碰声频繁响起。
只见双方,自始至终是卫尘风在发动主攻,不仅一直没有拔剑出鞘、带鞘出招,更是只要见得银铃尚能应付,便又稍稍加快了进攻速度,逼她拿出更敏锐的反应与灵活的速度…
与其说是领教、切磋,倒不如说,完全成了卫尘风对银铃剑法的提点与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