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8、七年8月15日 雨

渭水泱泱,滔滔千里。

泛滥的河堤上有一处溃口,滚滚的洪水从其中涌入,淹没了万顷田地,如果不是今年得了这天时地利人和三位一体,宋北云都不知道要怎样度过这个灾年了。

雨还在下着,虽然比前几日小了许多,但打在树叶上仍是哗哗作响,蓑衣下的宋北云半个身子早已湿透,看着下头的洪水,想到以前总在历史书里见到某某某受风寒不治而亡,心中不免一阵害怕。

“灾民的安置怎样?”

宋北云身边站着的就是刺史,刺史此刻一脸严肃,听到宋北云的问询,微微弯腰回答道:“都已安置到城外的各处,有些在军营之中有些则是在帐篷之中,虽条件略有些就艰苦,但照比往年来看却已是好上太多了。”

“带我去看看。”

这个要求当真的是惊出了刺史一身冷汗,他虽然自问自己没有什么纰漏,可保不齐手底下的人万一忙中出错,那事情可就大了,宋北云之前开会时就已经是说的很明白了,往常松散一些还能谅解,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在这个时候要因为人为原因出了什么幺蛾子,那只好说上一句对不住了。

随着刺史来到第一处灾民的安置点,宋北云在林立的帐篷之间开始巡视。

因为粮食充足的缘故,所以这里并没有见到太多惶恐焦虑的神色,倒是有几个顽皮的孩子在雨水中追逐打闹,也不见家中大人来管管。

在四个帐篷之间都会有一个临时搭建的小棚子,这个棚子便是他们的临时厨房,每日发放的粮食、蔬菜、豆腐等都会在这里烹饪,因为物资的发放都是以灶为单位,所以基本上就是四个帐篷就相当于一个发放单位,而一个单位为十二人。

“你这手艺有待提高啊。”宋北云掀开锅盖看了一眼锅中的食物,虽然没有什么荤腥,但却有豆腐、有蔬菜还有一些其他的野菜,旁边还摆着盐、油之类的副食,虽然都不多,但至少是有。

而这户人家的烹饪水平明显有些糟糕,那豆腐都让他们给煮成了渣,跟米饭、白菜混在一锅,像烹了一锅猪潲,看着便让人倒了胃口。

那家正在做饭的男人尴尬的看了宋北云一眼,有些惶恐又有些无奈,手艺差能怎么办呢,他这一灶十二个都是青壮的大小伙子,一个女子都没有,做饭这种事……不提也罢。

相对于这一灶的腌臜,其他的灶就好上了许多,特别是以家庭为单位的灶台,有女子帮着操持,虽然东西么就是那么些东西,但闷上一碗豆腐点上点油花子,白灼一盘青菜撒上些盐巴,倒也是有滋有味。

灾年嘛,想要大鱼大肉那是不可能了,能吃上一口东西就已经是谢天谢地,这时候要是谁家的小孩子闹着想吃糖,家中的老人大多上来便是一巴掌。

挨过饿的人,总是会对生活有更深层次的体会,想到十年前的灾年,再看看如今,这已是天差地别了,若是再要胡闹,别说其他的,光这良心都经不住那拷问。

“像你们这样的一家子,每日能分到多少?”

宋北云站在灶台边上问着一位正做饭的嫂子,这嫂子不漂亮,但看着却是个朴实无华过日子的人。

“每家每户好像都不太一样,若是年轻小伙子多一些的,便分多一些,像我这里都是些女人孩子的,便少一些,倒也是够吃。毕竟男人们要干活,多给吃些才是正经。”

宋北云回头看了一眼刺史:“每天的定量是怎么算的?”

“男子是一二三。一斤米、二两豆腐、三两菜。盐和油都是一样,油每日每人五钱,盐每日每人一小包,大概两三钱。”

“那女人和孩子呢?”

“其他都是一样,便是米是定的七两,五十岁以上的老者也是如此定量。”

一斤米的话,一日两餐倒是够了,毕竟没人会生嚼白米,都是要煮饭的,若是水少放一些,煮出来的饭大概也有个两斤。这青壮的汉子一顿吃上一斤也足够了,考虑到他们是以工代赈,所以基本上富裕也没有个富余。

至于老人小孩和妇女的七两,其实算算也差不多够了,而且这个甚至可能有富裕,但在面对这以十万计的灾民时,其实也没办法精打细算到那个程度,只能是一刀切了。

不过总体说来现在这些灾民没有当年庐州那帮人活的滋润,那时候猪油按两算着发,不过那会儿宋北云还嫩,一次性把整个江西农场的存货都给榨干了。

现在他可不是当年的愣头青了,物资的分配要考虑到后续的可持续性,所以有钱也再不能任性了。

在安置点转了一圈,情况还算可以,卫生防疫这一块也做的不错。

不过他在这倒是看见了一个熟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草原那个憨憨的二公主,她就像个奸细一样拿着个小本子在这里转来转去,不停的拿着笔在这里记录着什么。

宋北云看了不远处正在考核物资表的玉生,打了个招呼便走到了小公主的身边。

他看着小公主正在小心翼翼的记录着每日灾民的供给、安置区的配置,就连自己已经到她身后都浑然不知。

“干什么的!”宋北云掏出笔顶在小公主的后心:“是不是奸细!”

“不是不是不是……”小公主立刻慌了神,用力的甩着脑袋,双手举高:“我不是奸细……”

说着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了穿戴者蓑衣的宋北云,本来都被吓得变形的脸一下子就气鼓鼓了起来,回头看着他一跺脚:“吓死我了!”

“我可没跟你开玩笑。”宋北云将笔插回兜里:“你这样偷偷摸摸的,要是让皇城司的人逮住,非得把你收监了不可。”

小公主一脸慌张的将笔记本递上去:“你看就是了!”

宋北云接过她手中已经有些返潮的笔记本,上头密密麻麻的记录着这些灾民每日的吃穿用度,会生什么病、会出什么事,几乎可以说是事无巨细。

“你记这玩意干什么?”

“你说草原上很多难民会来,即便因为大雨耽搁了行程,可迟早也是要来的呀。他们那有十几万人,这里也有十几万人,大家都是人,吃的用的不都差不多嘛,我记下来以后有用的。”

宋北云笑了笑,拍了拍她的头,然后将笔记本还给了她:“刺史大人,这位便是金帐汗国的二公主,以后多多照应一番吧。”

旁边的刺史立刻点头答应,而宋北云笑着朝小公主摆了摆手:“去吧,自己注意安全。”

“哦……那我去忙了。”

其实有时候人类的复杂性根本不是靠设想能设想出来的,宋北云从来不敢给人分类,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被另外一个人给归为某一个类别。

就比如这个小公主,她绝对是不聪明的人,但偏偏这种又菜又不聪明但却非常努力的人往往最后总是能让人刮目相看。

她既然对这件事这么上心,那就让她继续上心好了,反正又不是坏事,小孩子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对了。”小公主中途又折返了回来,从斜跨的包包里掏出一个饼:“是羊油饼哦,草原上最好吃的饼。”

说完她又走了,只剩下宋北云站在那拿着羊油饼咬了一口。

“呕……”

浓烈的羊膻味让他毫无预兆的干呕了一声,吐掉了嘴里的饼之后,他顺手将饼放到了口袋中,在离开很久之后才丢给了路边的流浪狗,并且一直到看着流浪狗吃干净后他才环顾离开。

城外几个聚居区的情况都还算平稳,宋北云跟玉生聊了一会儿,两人便说去酒楼中喝上一杯。

“醉仙楼还是天上坊?”玉生问道:“今日我来请。”

“听说最近这边开了一家家乡菜的馆子。”宋北云笑道:“去试试?”

“可不能让娘知道。”

“那是自然。”

红姨最反对他们在外头乱吃东西,不管是在玉生那还是宋北云那,只要她在的话,都是她去做饭。要是让她知道这俩人偷摸去吃外头的东西,那必是一通唠叨,反正翻来覆去便是那么几句话,一个是不如家中的干净、一个是不如家中的划算,什么那么一小碗肉就要几百文,几百文在家中能吃到撑之类的。

即便是她现在两个儿子都几乎位极人臣了,她这个朴素的价值观仍没有改变。

哪怕宋北云让红姨放开手脚花钱,她却仍然花的小心翼翼,生怕有一日说他们落难了,至少不至于露宿街头。

大灾之年和大吃大喝好像天生就是对立的,但宋北云认为并不是,花自己的钱大吃大喝,只要不挥霍浪费那也是没有任何问题,真正跟大灾之年对立的是隐藏在大吃大喝之下的贪污腐败发国难财。

公平并不是让每个人都过苦日子,而是努力让每个人都过好日子。虽然这里头有很多难以解决的问题,但核心的内容就只是这些罢了,仇富是没有必要的,真正仇的应该是为富不仁。

几道简单但精美的菜肴上来,宋北云却只吃了几口就没再怎么动筷子了,玉生也是如此。

两人默默喝了几口水酒又吃了几口菜,对视一眼之后,玉生咳嗽了一声:“还真的不如娘做的饭好吃……”

徽菜重烧、炖、蒸,重油、重色,重火功,但这家打着宋大人家乡菜牌子的饭馆却是重酸、辛、淡色、少油还多是爆炒。

爆炒可是从宋北云的天上坊才开始普及开来的,在天上坊出现之前,根本就没什么人吃炒菜,而如今这家不伦不类的饭馆子……

“罢了。”宋北云召来小二:“将饭菜包起来。”

因为今天要下乡,所以宋北云和玉生都打扮朴素,听到他们要打包之后,小二认定这两人又是那种为了附庸风雅而过来品尝菜肴的穷书生,这种舍不得吃就做做样子最后又舍不得扔打包回去吃好几日的人,他可是见得多了。

“掌柜的,那头两个穷书生要包起来。”

他的声音极大,显然是故意要落宋北云二人的面子,但宋北云和玉生却只是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玉生摇了摇头:“这家馆子开不长。”

“嗯。想我天上坊,只要花了钱的都是祖宗,回头客多也是有道理的。就算是辽国皇帝开的庆春楼和醉仙楼也不敢得罪客人。”

面子这件事其实是个很玄妙的东西,当一个人有了足够的里子,其实就不在乎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了,就用宋北云打比方,他还需要谁来给他面子?他本身吃饭打包就是习惯,在家也绝不许孩子浪费东西,这种本应是美德的东西就是被这些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给败坏了。

“这鱼其实还行。”宋北云一边往荷叶碗里装鱼一边笑道:“丸子也还行,可就偏偏不是徽州滋味。”

“嗯。”玉生也在旁边帮忙道:“有点像是杭州菜,酸甜口偏多。”

他们两个的动作娴熟,在周围食客的眼里,他们更是那种好不容易攒些钱出来吃一顿的穷书生,倒是颇引侧目。

不过会来这里吃饭的人大多也是难以接触到宋北云这个级别的人,居然没有任何人认出正在用筷子往兜子里扒拉丸子的两人,正是一脚下去长安抖三抖的宋北云和新任长安监备匡玉生。

而就在他们结账之后,刚要走出店门时,刚才招呼他二人的那个伙计却是往地上啐了一口:“看那穷酸样,年纪一大把也没个出息。”

恰巧这句话好死不死被宋北云给听了进去,他停下了脚步转头问道:“嘿,我倒要问问,什么才叫有出息?”

这真的是宋狗的脾气锻炼出来了,城府深沉了,这要放在五六年前,这小子恐怕已经趴在地上学那鲤鱼张嘴。

那伙计似是平日里嚣张惯了,居然又当着宋北云的面啐了一口,差点还啐到了玉生的鞋面上。

“你倒是看看,来我们这地方吃饭的大爷,哪个像你二人一般吃不了兜着走,这你二人走出去,若是让人见了岂不是说我家这饭菜不好吃?你们穷酸,还连累了我家的名声。”

宋北云摇摇头,不屑的一笑,倒是玉生满脸的慈眉善目,他笑道:“小伙子,这馆子讲究一个开口生意,你这般得罪人难不成还指望回头客?”

“回头?我家这一顿饭怕不是你们辛苦攒了几个月零工吧,若是指望你们这般屡考不中的穷困书生回头,我这馆子早关门了。”

宋北云四下看了看,凑到着小子耳边小声道:“再废话老子揍你不死。”

“哟呵,人物不大,口气不小。来来来,我婶娘可是京城来的官配,在长安开个馆子还怕你这穷书生不成?”

他的声音极大,直引得周围的人频频侧目,而宋北云甩了甩手就要上前,但玉生却拉着他摇了摇头:“罢了,跟这种小鬼计较,跌了身份。”

“哈哈哈哈,你们两个穷鬼还跌身份?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便是打死你们,也不过就是我婶娘几贯钱打发的事。”

宋北云挠了挠头,将手上的兜子往玉生手中一放,转身走入店里,就往最显眼的那张桌子上一坐:“让你叔婶来见我。”

玉生也是剑眉倒竖,来到了宋北云身边坐下,满目的凝重,脸上却是笑着:“好好好,我倒要瞧瞧这要几贯钱才能买我二人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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