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飘着鹅毛大雪,满地银白。
雪下得越大,河面的冰就会越厚,过河赶路就会更容易,她巴不得这场雪下一整日,将易水封住。
听闻魏承亲自过来,她虽然忐忑,却心情不错,撑着伞推开门,正看到他背对自己,望着远处屋檐下挂着的风灯。
照夜玉狮子乖巧地站在一旁。
男人肩头堆着薄薄一层积雪。
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循声望过来,一身天水碧的少女撑着一把七十二骨的油纸伞,娉婷玉立于檐下,玉色的脸庞,柳叶一样的细眉,双目好似镶嵌在玉石上的黑琉璃,在蔼蔼雪色下,波光潋滟。
万籁俱静,雪落下的声音清晰可闻,雪色透过伞骨间的油纸,洒下模模糊糊的光影,落在她皎白未施粉黛的脸上。
闲暇时,她也如所有双十年华的少女一样,喜欢将自己装扮得艳丽些,只是今日,却素面朝天,只隐约从鬓边簪得一朵鹅黄海棠绢花上瞧出一点痕迹。
也好看。
他今日刚整完了军,晚间在军营里喝了好几碗饯行酒,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有些太冷清了。
分明营中满是人。
分明帐外灯火通明。
分明三五成群的兵士脱了衣服赤着上身摔跤角斗,比什么时候都热闹。
寒蛩不住鸣。
莫名的情绪四面八方涌过来。
要是,能听她说会话就好了。
这个想法荒唐又可笑,他嗤笑一声,旋身到帐外看他们摔跤。
可是摔跤也叫他了无兴趣,看了一会后,他离开,在营中缓缓散步。
明日开拔,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见着她,他皱眉,突然牵了马,扬鞭策马,一直进了城,走到沈家门口,马蹄渐渐慢下来,直到完全停下。
才发觉自己的行径有些太荒谬。
“将军怎么了?”沈银霄见他盯着自己不说话,摸了摸脸。
他嗤笑,一双凤眸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我虽喜欢你素淡的模样,可是今天除夕,别的女娘都红妆华服,你这未免也太清素了些。”
“我簪花了。”她摸了摸鬓边的绢花,掩上门,走近几步,想了想,又将伞往上抬,往前靠了靠,遮住了他头顶,帮他挡住纷纷扬扬的雪。
他眉眼刹那间疏朗起来,微微勾唇,抬手在她发顶揉了一把:“走吧。”
两人并肩走在雪地里,谁也没有开口先说话。
街上空无一人,路边院墙后,隐隐有欢笑声和点烟花的声音,时不时有爆竹响起,她脑海里几乎能想象到那幅画面。
一家老小站在院子里,看着垂髫小儿聚在一起,放烟花,玩爆竹。
“砰啪”几声,几个炮仗突然窜出院墙,落在她脚边,她吓得一激灵。
一双手伸过来,将她揽进怀里,她踉跄一步,抓住他的衣襟,那炮仗已经被他踩熄,随意踢到一边。
男人的脸色顿时冷了几分,当那院门打开时,神色更加冷了几分。
两男童脸蛋通红,跑出来看炮仗掉到哪里了,没看到想看到的炮仗,却看到雪地里依偎的男女,少女脸色微微惊惶,伏在男人怀里,男人脸色铁青,将怀中女人搂得密不透风,冷冷的眼风扫过那两个小儿,两小儿吓得脸色一白,后退半步。
小孩就是麻烦。
他皱眉。
“算了。”沈银霄当即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小孩子罢了。”
手下,男人的手一顿。
话音刚落,院里的大人见两小儿出门也跟了出来,是一男一女。
待看清是谁,沈银霄一瞬间有些头皮发麻,抓着魏承的手微微收紧,不自觉地想走。
这是她藏在心里无处可说的耻辱和悲戚。
无足为外人道,却绕不过去的暗伤。
李游和许秋和相携出门,手牵着手,一边说笑一边出来寻方才的两个小儿,大雪扬扬,李游抬袖为爱妻遮挡落雪。
许秋和小腹隆起,已经是明显的孕相。
“大毛,小虎,外头雪大,快进来。”她笑着招呼,与上次见面时冷漠仇恨的模样判若两人。
“表叔叔,表婶婶!”小儿异口同声。
李游和许秋和却没立刻答应,两人见到门口站着的魏承与沈银霄,微微一愣。
纷纷行礼。
那两个叫大毛小虎的小儿见院门外的男人周身冷意凌冽,又穿得十分的华丽好看,有些好奇,小孩子天生就能发现大人的善意和恶意,见状有些忐忑地摸了摸鼻子,躲在了李游和许秋和身后。
魏承“唔”了一声,随即拉着沈银霄走了。
许秋和看了一眼身旁的夫君,李游眼中落寞一闪而过。
一直走了很远,两人谁也没说话,魏承走得快,她不得不提着裙子大步跟上,忽然沈银霄听到头顶传来凉凉的声音:“哭什么?”
她心一惊,抬手摸脸,不知何时,脸上竟淌满泪。
她竟哭了么?
是啊,哭什么呢?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明明也没有爱到非他不可,如今看到他们夫妻恩爱团圆,有什么哭的呢?
“没......被风吹的。”她挤出笑,解释:“雪飘到眼睛里了。”
魏承低头瞧她,女人眼尾通红,双颊雪白,素净的脸上平添了精致的面餍,他猝不及防停下来,沈银霄来不及停下,撞在他坚硬的脊背上,鼻头一酸,原本止住的眼泪流得更加汹涌。
“是么?”他忽然笑了,舌头顶着后槽牙,挤出两个字。
沈银霄拿不住伞,颤抖着手收了伞,慌忙背过脸擦干眼泪。
他忽然一把捏住她的手腕,细嫩的手腕被钳制在他手心,只要他微微用力,就能折断。
已经走到了槐叶街别院,他抬脚踹开,将她拖了进去,门在身后重重阖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他捏着她的手腕快步往房里走,直到到了屋里,黑灯瞎火,一点月色透过窗棱模糊不清地洒进来,他把她扔在床上,自己在床沿坐了下来。
没有事先燃上地龙,也没有点灯,屋里和外头一样冷,身下的锦衾都是冰凉的。
她趴在床上,眼泪已经干了,唯余眼尾微红。
“说说吧,哭什么?”魏承低头瞧她,声音不喜不怒。
“没哭什么。”她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声音虽小,却隐隐倔强。
“没哭什么?”他不怒反笑,伸手钳住她的下巴,将她拖近些,她手上没力气,一下了扑进了他怀里,“眼睛肿成这样,沈银霄,我很好骗?”
“你拦着我的手做什么?”他继续问,咄咄逼人:“你怕我对那两个臭小子动手?”
她犹豫片刻,点头。
他气极反笑。
原来在她心里,他就是这种人。
他咬了咬后槽牙,几乎想现在就命人将那两个肉球带过来弄死在她面前。
他压抑着情绪,继续问:“那你哭什么呢?嗯?”
他伸手,抹去她眼尾残留的泪痕,声音比雪还冷,英俊凛冽的脸在她眼前无限放大,那双黢黑的眼瞳里映出她仓皇的模样,薄唇一张一合,声音好似从地狱爬出来,叫她忍不住浑身颤抖:“说啊。”
她不停地摇头,腮肉被他掐得通红,她不知道他这滔天的怒气是从哪里而来,只能睁大通红的眼睛,瞪着他:“没哭。”
“不愿意说,我来猜?”他倾身,阴影将她完全笼罩起来,“你哭我毁了你的姻缘,你哭原本站在他身边阖家团圆过新年的应该是你,你哭你自己,对不对?”
“告诉我。”他声音森寒:“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