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贵人的尸身最后被宫人擦拭干净,据说破开的肚皮也用针线缝了起来,那孩子在里头憋了太久,刚抱出来时身上满是血,一点哭声都没有,女医和产婆都准备将他随着先帝和董妃一块下葬了时,他总算是发出嘤嘤的微弱声音。
是个男孩。
银霄松了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
若是个公主就好了,是个皇子,又要牵扯进皇权争夺的乱局中去,底下那么多人虎视眈眈,光是魏承,便不知道会如何处置他。
孩子有奶娘和侍女照顾,她又指派了两个从王家带进宫的侍女寸步不离地跟着,以防万一。
宫里接连死了两人,一个是执掌社稷的天子,一个是诞育皇子的后妃,大大的不祥笼罩在宫闱上空,晦气得很。
很快有人来服侍她换上孝服,粗布麻衣套在身上,臃肿又凄怆,头上的金钗玉环也尽数被退去,青翡捧了一朵白绢绞的花,替代钗环压住鬓发。
绵绵不绝的丧钟声一声一声敲在众人的心上,
宫人都悄然在腰间系上了麻布,有条不紊地穿梭在御道之中,楼台走道之间,缀白灵幡,悬挂帷幔,站在高楼上的往下看,满眼都是惨然的白。
跪在李鸿的棺椁前和一众嫔妃举哀时,冷风吹起殿内的灵幡,阴森森地飘荡开,拂过她的鬓发。
是还有什么放心不下么。
是了,他还有个儿子,刚出世,就没了父母。
“你慢走。”巨大的棺椁上金雕漆绘着万里江山和神鸟仙人,她瞧着棺椁上的亭台楼阁,微微失神:“我会替你将孩子看顾着的。”
前来为先帝守灵的妃嫔来得参差不齐,皇帝之位名不副实,如今先帝膝下又只有一个刚出生的皇子,都忙着巴结前朝,别人都是人走茶凉,李鸿人没走时,便已经凉了。
“封美人呢?梁才人呢?还有谢才人。”银霄扫视一圈,看着满堂稀稀疏疏的几人,皱眉,“人去哪儿了?”
宫人结结巴巴回答:“梁才人和封美人说自己身上不舒服,要躺着休息才能好,谢才人,奴婢来是瞧着谢才人往竹殿去了。”
竹殿靠近苍龙门,这段日子专门辟出来给魏承处理公务用的,银霄扯了扯嘴角,起身往竹殿去。
如今朝政大事都掌握在他手里,她想让先帝的独子继承帝位,再如何说,也要他点头同意。
竹殿门口有侍候的宫人,见到她刚要行礼,被她抬手止住,往里走了几步,她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
一道漆木屏风隔开了南北对流的内外殿,她抚摸着屏风上的山水画,屏住呼吸。
谢才人的背影在薄纱后影影绰绰。
她也如银霄一般,穿着宽大生硬的孝服,灰白的孝服里头,绯红锦裙亮眼夺目,光洁的鬓发上簪着一对银钗,光是看背影,就觉得楚楚可怜。
“......不知道妾的妹妹是哪里惹恼了丞相,竟让丞相一纸休书将她送回了家中,妾的妹妹日夜哭泣,几乎要把眼睛哭瞎了,妾愿代妹妹赎罪......”
银霄站在屏风后,脚步再也没有挪动半步。
她听不清魏承说了什么,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谢才人忽然起身,绕过桌案,站在他身侧,挽起袖子开始研磨。
魏承又低声说了句什么,一旁的魏宁转身退了出来,银霄心一跳,旋身躲到了大红漆柱之后。
“丞相案牍劳形,要保重身体才是,妾兄在朝中,还要仰仗丞相荫蔽,妾从前侍奉先帝,也会一些推拿的手法,丞相可要试试?”
谢才人声音娇软。
魏承放下笔,看着案上的陈表,嘴角噙着玩味的笑,往后的椅背靠了靠,没有说话。
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
银霄掀开帘子,大步走了进去。
谢才人吓了一跳,手中的墨条“啪”的一声掉进了砚池里。
啪——
一巴掌重重的落在谢才人的左脸上,她被打的踉跄倒在花几上,花几上的青瓷花瓶摔落在地,伴着清脆的声音响起,瓷片飞溅开。
谢才人“啊”的惊叫一声,捧住左脸,惊恐地瞧着不速之客,脸上火辣辣的疼传来,她反应过来,顿感羞辱,回头看了看似笑非笑的魏承,他脸上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她愤然举起手,朝她挥去,举起的手却被人捏住,重重地推到一边。
她跌倒在地上,“丞相......”
魏承扯下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方才碰她的那只手心,擦完的帕子随手扔到一边,回身走近眼前一身缟素的女人,对木然站着的银霄张开双臂,低声笑起来。
“怎么突然来这儿了?什么时候到的?”
他低沉的声音比优伶的声音还要悦耳,拥她在怀里说话时,胸腔振鸣的细微触感透过素服麻衣传递到她身上,清晰,温热。
银霄抬头瞧他心安理得的神色,扯了扯嘴角,低头看着地上目瞪口呆的女人,冷然道:“这时候不给大行皇帝守灵,跑到这里来侍奉朝臣,是你一个后妃该做的?”
“寡廉鲜耻!”
银霄刻薄骂道,看着谢才人脸色由白到红,最后只剩下惨淡的白,她低声斥骂:“还不滚。”
“消消气。”魏承见她这副怒容,心中却喜欢得很,又担心她气多了自己身上难受,“气坏了身子怎么好?”
望着谢才人仓皇离去的背影,银霄掀了掀眼帘,“你忙完了?我有话和你说。”
“看起来应该是忙完了。”她微笑,“不然哪有时间会佳人,还是前妻姊。”
他揽着她的肩,扶着她在他方才坐的地方坐下,随手扯了个杌子挨着她坐下,见她的视线落在那方砚台上,他明白过来,立刻将还有一大半没用完的墨条和着那方价值千金的端砚一同扔到了装废物的篓子里。
哐当——
“我可是为你守身如玉,清清白白。”他一手搭在她身后的靠背上,一手搁在案上,笑吟吟地瞧着她。
瞧着她吃醋的样子,他竟觉得十分有意思。
只是这身上的麻衣素服太刺眼,乌云似的鬓发里金钗玉环都没有,只簪着一朵白惨惨的绢花。
她倒是谨行守礼,为了那个废物披麻戴孝。
摸着她鬓边的簪花,他声音幽幽:“若是我死了,你也能如今日这般给我也披麻戴孝,黄泉路上我都能高兴地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