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昆仑孤独峰。
水若芸身负枷索,跪伏在戒律院三尊台阶下。
台阶之上,天道、天绝、天钧三位尊者,正坐于金色莲台之上,肃穆威严。
天道仙尊道:“水若芸,你与妖道勾结,盗出大雁塔之钥,放鹏王帝忽出世,致使灵塔毁坏,妖灵生事,长安大乱。自此北境战事连绵,生灵涂炭,皆汝之罪愆。戒律院七判官已裁决你有勾结妖道、欺君作乱、扰乱人间之罪。你可认罪?”
水若芸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轻声道:“盗走塔钥,放出帝忽,是弟子之罪。弟子不敢不认。只是帝忽走时,曾向弟子立誓,不兴战火,不扰人间。北境不会发生战事,也不会生灵涂炭。”
天道仙尊怒道:“还敢狡辩!妖王帝忽,狡诈险恶,妖言相欺,你却信以为真。帝忽逃回朔北,幽州王趁机起事。大昊边境战火又起,难道不是你的罪过吗?”
水若芸不知如何对答。
大师兄浩汤上前,躬身行礼,“尊上明察。小师妹是为了救她妹妹,并非与妖道勾结。她妹妹水若微被妖寮劫走,逼得小师妹不得不就范。小师妹无奈之下才做了错事,并不是故意放走妖王。”
三师兄撄宁也上前,躬身道:“为妖寮胁迫一事,撄宁亦可为证。再者,陆通师兄本就是北海金鹏,只怕大雁塔之事,蓄谋已久。无论有没有小师妹,妖寮都会利用昆仑对大雁塔下手。小师妹初涉人世,心思单纯,才会为奸人利用。”
天绝仙尊微笑朝天钧道:“师弟,你的门下,老二是直接背叛昆仑。小丫头虽然没跟着一起跑,放走妖王却是不争的事实。现在老大和老三又跑来求情——可别都是一伙的,共同蓄谋叛教,把你这师尊蒙在鼓里吧?”
天钧躬身道:“师姐教训的是。”
水若芸一听,忙磕头道:“三位尊者明鉴!大雁塔一事,全是弟子一人的主意。与两位师兄无关,与师尊更无关系!水若芸认罪!请三尊不要迁怒他人。”
天道仙尊道:“天钧,你是戒律院首座。逆徒既已认罪。如何量刑,由你裁度。”
撄宁坚持道:“大雁塔破,罪在陆通。”
天钧道:“陆通已被逐出师门。”
天绝笑道:“人都跑没了,跟朝廷不好交待啊?”
浩汤怒目道:“逃走的便可免去刑罚,主动回来领罪的,反倒罪加一等?”
水若芸摇头道:“大师兄,谢谢你为我求情。罪在水若芸一人。水若芸甘受责罚。便请师尊降罪。”
天钧道:“与妖党勾结,为祸人间,毁坏妖塔,放出妖王,致使中州大乱,边境战火。此番行事,一则令生民遭难,二则令仙门生乱,三则令昆仑蒙羞。数罪并罚,当处夺魂鞭八十一道,天雷九道,戒律台思过九日。”
水若芸本已做好受罚的准备,听到这判决,登时懵了。
浩汤跪下道:“万万不可!师尊,请您三思!”
撄宁道:“求师尊收回成命!”
二师姐石栎也一同跪下求情道:“夺魂鞭乃昆仑重刑。一道便能废去一境修为。小师妹不过七境修为。此等刑罚,恐怕性命难保。”
天道仙尊道:“她犯的本就是死罪。”
天钧沉肃,道:“不错。不治重罪难以服众,亦难向朝庭交待。刑罚天降,死生由命。”
天绝慈爱地看着水若芸,道:“这孩子,毕竟是真龙之身。如今四海之内,已无龙迹。此赤龙举世无二。念其年幼,尚未化形,又乖巧愿听教诲,倒不如将其刑罚折减,许其将功折罪,如何?重刑之下,恐伤其性命。不如将夺魂鞭八十一道,减为四十九道;天雷九道,减为三道,以示惩戒。这样既能跟朝廷交待,也能庶几保住性命。毕竟——”她看了一眼天钧,道,“当初师弟将她收入门墙,不也是为了剔其龙骨,为忠臣之后,修补手足?”
水若芸闻言,心中一惊。
她抬起头来,看向师尊。天钧端坐于莲花台上,眉目疏冷,如平素般高洁肃穆,脸上殊无一色。
龙骨有补续断肢之奇效。四师兄陆通,少一边翅膀。在大雁塔中,水若芸斩下左手小指,为陆通补上了鹏翅。陆通才能追随帝忽,飞还北海。
三师兄撄宁断足。撄宁确是忠良之后,蒙受沉冤。右足自膝下胫骨而断,平日只能拄拐行走,对战时也常受制于人。
龙血能解百毒,治百病。二师姐石栎,自小身中冰蛊,每次动用灵力都会激发体内寒毒。石栎寒毒发作时,水若芸便主动割血为她祛除寒毒。
所以,师父收她为徒,早早在为师姐和两位师兄做打算吗?
天道仙尊道:“师妹此言有理。龙体周身是宝,屠戮实在可惜,倒不如留着让她为师门谢罪。若无异议,便依此行刑。”又对天钧道,“你是戒律院首座。这又是你的弟子。便由你处刑。”
又叮嘱道:“会审之后,当知会朝廷天机司。镇妖塔此番异动,昆仑脱不了干系。天钧,须得由你再赴长安,当面向天昊大帝谢罪。”
天钧躬身应是。
水若芸被两名执法弟子押住双臂,带去刑台上。
她从来没上过那刑台。第一次来,便要受昆仑最重的刑罚。踩上去时,双脚都在发抖。
刑台中央有两根刑柱。一片黑色污渍,像是陈年的血迹。水若芸才看一眼,便被押着跪倒在刑柱之间。
左右刑柱各伸出一条锁链,锁住她的手腕,将她的双臂平展。水若芸惶恐觳觫,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天钧一身白衣,眉目清冷。浓黑的墨发随着山风的吹拂而飘摇。挺拔的身形笼罩在高山雪峰的阴影中,威严而肃杀。
天钧面无表情地来到她跟前。
便听他声音冷若冰霜:“昆仑逆徒水若芸,你勾结妖党,为祸人间,扰乱朝序,有悖师门教诲。今日处你夺魂鞭四十九,天雷三道,思过九日。即刻行刑。”
水若芸闷声道:“弟子……弟子领罪。”
撄宁跪倒在刑台之下,一声声道:“请师尊收回成命!”
浩汤直接跃上刑台。
天钧冷冷道:“你想犯上作乱?”
浩汤挡在水若芸跟前,跪下道:“弟子不敢!只是小师妹罪不至此,她是受人蛊惑……小师妹有罪,弟子难逃其责。求师尊开恩,容许弟子代师妹受刑。”
天钧道:“不必多言。盗塔钥是水若芸所为,自当由她担责。”
浩汤抬头,望向天钧,双目中尽是血丝,“师尊……小师妹本来可以跟陆通一起走。是我劝她回来。是我跟她保证,说师尊一定会为我们主持公道。是我告诉她师尊从来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弟子……”
天钧道:“戒律院弟子,将浩汤撄宁拿下。”
即刻有人上来拿人。
撄宁不敢反抗,浩汤却直接打飞一个人。
天钧震怒,袍袖一动,浩汤摔下刑台。
水若芸大喊:“师尊息怒!弟子领刑。求师尊不要迁怒师兄。”
浩汤从地上爬起来,又朝刑台跃上来。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带你回昆仑。”他嘴角带血,眼中闪过疯狂的目光,“我带你走。”
他朝她一步步走来。
天钧佩剑寂灭出鞘,向浩汤刺出。浩汤不管不顾继续走。直到被寂灭呼啸的剑气击中,口吐鲜血摔下刑台。
不一刻他又一次站起身,又一次爬上刑台。
水若芸泪如雨下,摇头道:“大师兄不要!大师兄的恩情,师妹铭记于心。今日自愿领罚。”她的身子摇一下,铁链便哗啦响一下。
天钧手指轻点,一道金线射出,将浩汤缚住。
乌沉的天忽然开始飘落雪片。
浩汤受缚,戒律弟子即刻上前,将他按倒在地。
水若芸被锁在刑柱上,犹望向浩汤,眼中晶莹,轻声说道:“大师兄,我……”
而他也还在看她。
漫天飞雪,他们四目相对。
他的脸被压在刑台上,变了形。目光如炬,不屈不挠朝着她的方向。干枯的嘴唇犹在呢喃:“小师妹,我……”
天钧厉声道:“再有违逆,一并治罪!”
四周围都是看客的目光。有的满是嘲讽,有的幸灾乐祸,有的焦灼难堪。
天钧手掌一翻,一道金光闪烁的长鞭出现。
水若芸再不敢看,认命地闭上眼睛。
耳际听见长鞭破空的呼啸,狠狠一下打在背脊上。
她知道会痛,没想到那么痛。冷不防一声叫喊出来。
身子朝前一仆,又被锁链牵住。血玉红翡在她颈项上剧烈摇晃。
眼泪迅速地涌上来。她闭上眼,拼命想咽回去。
还没来得及调息,第二道旋即又至。
蝴蝶骨剧痛,那痛传入骨髓。胸腔仿佛是被千钧岩石锤击,几乎碎裂。心肺受损。水若芸没忍住,一口血喷出来。
眼泪控制不住,迅速滑落。
太多人看着了。当众叫痛,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水若芸并不想失态。可是第三道打到背上,五脏六腑都似要粉碎。她痛得哭起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这才第三道。
天色苍茫,白雪翻飞。
刑台之下,看热闹的有,指指点点的有,为她求情的也有。
但是她听不真切了。
水若芸痛声大哭。她挣扎着,喊叫着,一面哭一面抬头向天钧哀求:“弟子……弟子知罪。求师尊开恩!求师尊开恩!……”
要是数量不能减,就算落得轻一点也好。
可重鞭仍然以同样的力道,一次接一次地落下,没有同情也没有停顿。每一鞭都劲力足贯,叫她骨骼血肉都仿佛要被打烂。
水若芸起初叫喊,哭闹,求饶,后来渐渐就没了声音。她低着头,张着嘴,像离岸的鱼一样,嘴一张一阖,拼命呼吸。
低头眨眼的瞬间,看到地上自己身体里流出来的血。
天空下起鹅毛大雪。地上的雪铺得越来越厚。双膝之下,殷红点点,像雪地铺满了凋谢的红色樱花。
水若芸艰难地喘息。眼前渐渐发黑。周围的喧嚣离她越来越远。那些同情,嘲笑,幸灾乐祸,慢慢的,好像都与她无关了。
四十九鞭行毕,命去了大半。
她气若游丝,周身剧痛。眼前虚浮着一个影子。她看到那一袭白衣,衣摆下面溅了几点血,像雪地盛开的梅瓣,清冷孤绝。
天钧低头看她。他脸色冷峻,一惯的苍白,瞳仁闪着寒光,像是昆仑峰顶终年不化的积雪,冰凉透彻,无悲无喜。
以为自己快要死去了。她挣着最后一口气,勉力问天钧:“师……师尊,”她舔掉唇上的鲜血,“……您收我为徒,是为了……替师兄补手足,替师姐解冰蛊吗?”
师尊背对着她。
那片刻的沉默,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久。
可是师尊终是没有回答。
他背转身去,拔动脚步,缓缓走下刑台。
接下来是三道天雷。施刑者是天道仙尊。
一时之间,孤独峰顶,风起云涌,乌云层叠。
“轰隆——”
第一声天雷打响。水若芸浑身巨震。那雷并没有落到她身上。可她已经吓到心惊胆破。
她想拥抱自己,可是双手被缚。她想蜷缩成一团,可是铁链牵引。她想要呼救,可是已没有余力去喊叫了。
她拼了全身的力气,向那个远去的背影,绝望地乞求道:“师、师父,师父救我——”
他没有回头。
没有人回应她。
她接着喊:“师父……师父……求你杀了我吧。弟子……但求一死!”
她说完这话,忽然生出笑意。
刚才天绝仙尊说的话没听到吗?师父养着她,就是要抽她的骨头,为别的徒弟补手补脚啊。
她的浑身都是宝。那是课本上写着的。考试都要考的。
“龙,上古神兽,周身为宝。龙血可治病解毒。龙骨可接续残肢。龙鳞龙角可造兵甲。金刚血钻植入龙体或得血龙珠,制御神令,可使亡者复位,诸神归心,天翻地覆,斗转星移。”
他怎么会让她死呢?她得活着,将功折罪。把她的一切奉献给师门。
又或者,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阴谋。
就像七年前在东极宗,汤二费尽心机将发妻之死嫁娲给她,不就是为了永远留住她,让她永远为自己麿珠献血吗?
她恍然大悟。差点要笑出声。
可笑七年前那个浑身是血的自己,受尽苦刑后跪倒在天钧跟前,求他收自己为徒。
此刻的自己,与那时又有什么分别?一般是当牛做马,任人宰割。
偏偏还要扣下这样沉重的罪名,叫她将功折罪,一世为奴。
她生平所怕,最怕打雷。他却要用雷刑惩罚她。
轰!!——
第一道天雷落在她头顶。强大的电流由身体间通过。每一寸肌肤都如同火烤。死亡也不会比这更恐怖了。
铁链索索作响,剧烈摇晃。她听见自己嘴里发出极其尖厉的惨叫。那叫声在山谷里来回回荡。刑台下的看客寒毛直竖。
逃逃不走。死死不掉。
她闻到自己身体烧焦的味道,还有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道。周身的每一处经脉都在战栗。活着只剩下痛楚。
轰!!——
第二道天雷。她张开嘴,可是嗓子哑了,只有嘶嘶的声音。
眼前发黑。天好像黑掉了。许多许多的小星星亮起来。她是要死了吗。
第三道天雷打下来。只听到清脆的“啪——”一声,脖颈上垂下的血玉红翡,裂成两片,摔落在地上。
受完三道天雷。刑台上的水若芸人事不省。
看客们都满意地离去了。戒律院的门打开又关上。孤独峰上,飞雪飘摇,鸟兽皆散。只剩她一个活物。
她像一个残破的布偶,毫无生气地被绑在铁锁上。
还有九日思过。
她昏睡又醒来。醒来又昏睡。
清醒的每一分钟,都变成一场折磨。
她想念东海,想念春暖花开的江南。多傻呀,如果当初没有来昆仑就好了。就算一辈子在汤府磨珠割血,也不会比现在更加悲惨。
到半夜,天绝仙尊来见她。
她随身带了一个道童,道童手里端着白色瓷盘。
水若芸昏昏沉沉。有人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水若芸下意识地叫了声:“……师父。”
睁眼一看,却发现是天绝。
天绝道:“你师父现在见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