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母妃”二字,宁合帝的神色顿时冷了下去。
“你母妃已经去世十年,莫要拿她来当借口。”他眉间挂着淡淡的怒意,“她若活到现在,也是盼着你尽快成婚,你梦见她的时候,是如何交代的?!”
苏游跪拜下去:“儿臣不孝,请父皇息怒。”
宁合帝深深地叹了口气:“你现在一个人在外头,府里只有下人,孤零零的也没个人陪你,你又不爱往宫里跑,跟兄弟走动也不多,整日窝在府中,朕是担心你啊。”
“谢父皇挂念,儿臣还有隋侍卫相伴,并不孤单。”苏游低头道,“成婚之事,儿臣记住了,只求父皇再宽容一段时间。”
反正再过段时间报完仇咱就走人,谁留在这里给你娶儿媳妇。
“你若没有成婚之心,朕也不能逼你,但为人子者,繁育后代是应尽的职责。罢了,便再多容你些时日,你自己好好想清楚!”宁合帝威严道。
苏游再度叩拜:“谢父皇。”
父子俩并不亲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些客套话,眼看着宁合帝精神耗尽,面露疲态,苏游便赶紧告退,离开了这个让他觉得喘不过气来的地方。
刃皆虚柱子一般地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往来的内侍都不敢跟他说话,见面行个礼便匆匆离开。
只待看到意中人出来,他才瞬间挂上笑脸。
这景象落在苏游眼里,忽然就想起一句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方才满脸苦闷,看到刃皆虚后,也是忍不住嘴角上扬。
“我方才跟父皇说了,现在去敛翠宫转转。”他跟刃皆虚说,“走吧。”
刃皆虚默不作声地跟上他,待离开皇帝寝宫很远后,才轻声问:“与陛下聊得不痛快?”
“其实也没聊什么,是我见了他就不痛快。”苏游叹道,“他无非就是催我成婚罢了。”
若不是在宫里,刃皆虚真的很想抱抱他,现在也只能与他并肩而行,偷偷用手指在他掌心里勾了勾,以示安慰。
苏游反手一握,把他的手指握在掌心里,冲他促狭一笑。
两人沿着后宫小径,走到了敛翠宫外。
自从惠贵妃去世之后,宁合帝再未赏赐哪个妃子住进这里,十年了,敛翠宫一直空着,每日都有宫人洒扫,一切还都与旧时无异。
院子里栽了许多桃树,此时粉红桃花皆已盛开,映得满园春色怡人,处处都充满了生机活力。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苏游伸手轻触身边最近的一朵桃花,感慨道,“依稀记得母妃以前最喜欢这片桃林。”
“贵妃娘娘在天之灵,看着满园桃花年年盛放,心里应当也是宽慰的。”刃皆虚道,“她看到淳王殿下出落得一表人才,定然更加心安,殿下不必太过伤怀。”
苏游冲他微笑:“嗯。”
刃皆虚见左右无人,摘了一朵花簪在他耳际,后退几步仔细端详,笑道:“淳王殿下真是美人。”
“没有你美。”苏游也摘了朵桃花,插在他发髻上,“隋侍卫是大大大美人。”
爱人互吹了一会儿,苏游心情好了许多,再走进当年惠贵妃的寝殿,想起昨日沉鸢带他看到的事,忽地问道:“虚虚,你说当日给我母妃看病的太医,会不会也有问题。”
“有可能。既然故意害娘娘染病的那名女子现在还好好活着,说明那病应当没有那么难以治愈,而且传染性并不算强。”
“母妃的病,你还记得叫什么吗?”
“似乎是伤寒一类的疾病。”
“能不能再去太医那里查一查?”
刃皆虚沉吟道:“恐怕不太方便。十年前的医案不知道是否有所存留,没有药渣佐证,也查不出问题来,况且,一旦我们从太医查起,必定会惊动幕后主使,也会令陛下起疑心,恐怕对你不利。”
“罢了,先找出卢似月与幕后主使的关联最好。”苏游意味深长地说,“本王身子孱弱,看来最近也要多与太医们打打交道了。”
刃皆虚瞬间明白他的话,便道:“淳王殿下的确要注意身体。”
苏游淡淡一笑,走出了惠贵妃的寝殿,去了自己小时候曾经住的房间。
那里的布置还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看到这些,他脑中又浮现起一些幼时的片段。
“小时候最期待的,就是你进宫与我一起上课的时候。”苏游看着刃皆虚道,“我一个人在这里做功课,总觉得无聊。”
刃皆虚笑笑:“我那会儿也很无聊吧,不敢和你说太多话。”
“那不一样,只要你坐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安心。”苏游说,“有一次我伤风,难受得要命,烧得口干舌燥,也睡不着,就想你能不能来陪我。但嬷嬷说容易传染给你,我就没让人找你进宫。”
他转头看向床铺内侧,掀起墙上挂的布帘,惊喜道:“还真的有!”
刃皆虚凑过去,看见墙上画了一个小船的图案,不禁笑道:“你画的?”
“准确地讲,我抠的。”苏游看看自己的手指,“用指甲抠出来的。”
刃皆虚哑然失笑:“这么惨,跟坐牢似的。”
“那可不,想你啊。”苏游坐在床边,靠着床架,像是有些走神。
刃皆虚也坐下,把他抱在怀里:“以后我们都不会分开了。”
“虚虚,你觉不觉得,事情有些怪怪的。”苏游蹭着他的颈侧,突然说。
“此话怎讲。”
“沉鸢把回忆传送进来之后,我也能感同身受,感觉最深刻的,是你我之间的羁绊。”苏游微微蹙眉道,“但是总觉得除我俩的事之外,别的一切都好像跟我隔了一层。”
“仿佛这不是我自己的回忆似的,就连想起母妃,心里难过是难过,也有那种亲情的感觉,就……就总觉得还不够——你有这种感觉吗?”
刃皆虚点头道:“差不多,我的感受是,熟悉感虽然有,但好像只有你是真实的,别人还是跟前几个世界里一样,都是NPC。”
“可这是我们原本存在的世界啊,怎么会这样?”苏游不解,“回到这里不应该就像回家那样吗?”
“或许……以前我们在这儿生活得并不愉快,又或许我们已经在不同的几个世界里生活过,对这里已经生疏了,回来无法找到认同感?”
苏游想了想:“也许还因为这记忆是被传送进我们脑子里的,并不是我们自己想起来的?”
“应该是这样吧,也没有别的理由能解释。”刃皆虚给他揉着太阳穴,“别多想了,只要我们还在一起,这些就都不重要,反正我们完成这里的任务还是要离开的,不留恋最好。”
苏游“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但他心里仍旧觉得不太对劲。
俩人在敛翠宫里待了一会儿,看着时辰差不多,便也打算离开,一出敛翠宫,俩人都把头上的桃花取了下来,以免惹人非议。
刚走出去不久,便迎上了一个妃嫔的步辇,步辇上端坐的,正是丽贵妃。
丽贵妃年近四十,保养得极好,容貌依然秀丽,神情仍是印象中那般倨傲。
苏游与刃皆虚立刻行礼:“参见贵妃娘娘。”
“如驰,许久不见,你是越发不懂规矩了。”丽贵妃冷声道,“后宫是你们可以随意进来的地方吗?”
苏游不慌不忙道:“回禀娘娘,小王是先请示过父皇,得到了准许,才回敛翠宫看看的。”
“别抬出你父皇压本宫。”丽贵妃不悦道,“陛下现在身体不适,定是你哀求几句,他耐不得纠缠,随口便答应了。倒是你,身为皇子,难道就没有一点自觉?”
刃皆虚在旁边听着,拳头硬了。
他这一世的记忆是被灌输进来的,之前不管是身为大魔头,还是经历前几个世界,都没有被人欺压至如此地步,现在确实有点忍不住。
苏游倒是气定神闲:“小王知错,谢贵妃娘娘提点。”
丽贵妃冷哼一声,翻了个白眼,正要命太监们继续往前走,不料听见苏游慢悠悠地开口。
“只是方才贵妃娘娘说父皇的那几句,是指他老人家现在精力不济,头脑不灵了吗?”
丽贵妃当即大怒,指着苏游道:“你!本宫何曾有这种意思?!你勿要信口雌黄!”
“哦……那可能是小王理解错了,抱歉。”苏游笑盈盈地起身,“小王先行退下,免得再惹贵妃娘娘生气,行舟,我们走。”
刃皆虚也随他起身,两人大摇大摆,扬长而去,走出去好远才一起捧腹大笑。
“怼她一下,吓她一跳,虽然没什么用,但真解恨。”苏游想起方才丽贵妃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惊慌,心里透着爽。
刃皆虚也道:“她肯定是没想到,平日里逆来顺受的江如驰居然敢恐吓她。”
“嗯,我人设要崩,但还是得慢点崩,免得引起他们的注意。”苏游道,“走吧,不想在宫里待着。”
谁知他们还没走多远,便有太监追了上来:“淳王殿下请留步,太子殿下有请。”
苏游和刃皆虚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不该应。
江如珣、皇帝和丽贵妃都见过了,苏游确实也想见见自己这位大哥,但宫里人多眼杂,他并不想在此见面。
刃皆虚看着苏游一犹豫,便对太监道:“淳王殿下身体不适,麻烦公公回禀太子殿下——”
“无妨。”苏游突然道,“既然大哥也在宫中,见一面也甚好。”
于是两人便随着太监带路,去了太子目前处理政事的鸿英殿。
这里其实就是一排小平房,在平日里皇帝上朝的龙泰殿右侧,屋里装饰也很简单,太子江如涯正埋首在一堆奏折当中,听到脚步声猛一抬头,眼神还是涣散的,看到苏游刃皆虚两人,才缓缓聚焦。
刃皆虚先行了礼:“参见太子殿下。”
苏游随即拱手道:“弟弟见过大哥。”
“不必拘礼。”
江如涯脸上立刻堆起兴奋的笑容,就像一个被题海困住的学生突然得到了放风的机会,立刻站起身迎过去。
他兴奋地拉住苏游的手腕:“许久没见你了,最近可还好?听见你入宫的消息,赶紧命太监去找你,幸好把你拦住了。你这人,每次来去匆匆,一阵风似的,手慢点连影子都抓不住。”
这位大哥如记忆中那般活泼开朗、快人快语,苏游顿时就对他产生了好感。
“我还好,前阵子受了风寒,没敢进宫。”苏游笑道,“下次大哥想见我了,派人去叫我一声就成,何苦在宫里蹲守。”
江如涯哈哈大笑:“你成日里深居简出,我怕你不愿出门,自然也不想勉强。我真是好奇,你那府里有什么好玩的,竟让你这么待得住,你看如珣,天天往外跑,同样也是见不着人。”
“过几天不就见着了嘛!”苏游挑眉,“他不是邀请我俩一起赴宴来着。”
“对对对,说是什么西域舞团,我看他指不定又看上人家哪个姑娘了。唉,这人也不小了,怎么还是这么不稳重。”一提到江如珣,江如涯也忍不住叹气。
苏游回头看那案上一堆奏折,笑道:“大哥忙成这样,可有空赴宴?”
“可别提了,最近我这脑子就像是被皮筋绑着一刻不得放松,正好跟你们两个聊天喝酒,稍事休息。”江如涯回头看刃皆虚,“行舟也一起去吧?人多热闹。”
隋行舟出身不低,自己也是六品侍卫,又跟皇子们从小一起长大,江如涯待他也亲如兄弟一般。
“回禀殿下,在下是要陪着淳王殿下一起去的。”刃皆虚行礼道。
“那就好,我还怕你与如珣不睦,不肯去,如驰与你形影不离,若是你不去,他肯定吃过饭就走了,那多没意思。”江如涯神秘道,“如珣说除了舞团,还有西域戏法,让我等着看呢!”
苏游一怔:“戏法?他倒是没跟我提过。”
他觑了刃皆虚一眼,两人对上眼神,都觉得这个戏法,怕是会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