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律所下班时间,刘惠迎着下班的旧同事,一路打着招呼,进了苏梅的办公室。
“曹律师刚刚打电话过来,他中午和蒋永一起吃的饭,下午去开庭,拖了点儿时间,最多十分钟就能到了,你先坐,等我收拾好,咱们去小会议室。瑶瑶和小杰呢。”苏梅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和刘惠说话。
“在我妈家去呢。”刘惠明显有几分紧张。
苏梅听出刘惠声音里的紧张,抬头看了她一眼,失笑出声,“你们是老夫老妻的,有什么好紧张的?你不是说,当年是你追的蒋永?胆子不小的啊。”
“唉,我不想离婚。”刘惠坐到苏梅桌子对面,下意识的抱住了肩膀,片刻,叹了口气,“我真怕他真豁出去了,真要离了婚,我怎么办?瑶瑶和小杰怎么办?”
“他要是真豁出去了,就不会把离婚这事儿托到咱们律所了,放松些。”苏梅拍了拍刘惠。
“嗯。”刘惠深吸了口气,看起来舒缓了些。
“等会儿,不管蒋永说什么,你都要好好听,不要急,不管他说什么,都不要发脾气。今天是沟通,听听他说什么,你跟蒋永,是要缓和,可不是吵架。”苏梅收拾好,一边和刘惠往小会议室去,一边低低交待道。
“好!”刘惠站在小会议室门口,再吸了口气,才跟在苏梅后面进去。
刘惠和苏梅刚刚坐定,蒋永跟在曹律师身后,也到了。
“让女士等我们,真是不好意思,蒋先生坐,我去拿几瓶水,开了一下午庭,喉咙冒烟。”曹律师热情而随和。
蒋永和苏梅点头致意,却像没看见刘惠,在对面挑了个离刘惠最远的位置坐下。
“孩子呢?安顿好了?老大叫瑶瑶是吧?”曹律师拿了水,一人给了一瓶,看着刘惠,热情笑道。
“嗯。送我妈家去了。”刘惠看着蒋永。
“蒋先生给我看过照片,俩孩子真好。”曹律师连说带笑,坐到蒋永旁边,拍着蒋永的肩膀,看着刘惠笑道:“俩夫妻能有什么大不了的,说开了就好了。要么,蒋先生先说说?”
“她既然不想离,那也行,有三件事,她能改了,那就不离。”蒋永看着苏梅,从神情到语调,都是一片硬梆梆。
苏梅被蒋永这份硬梆梆冲得上身往后,靠到了椅背上。
刘惠用力抿住嘴唇,慢慢吸着气,不停的提醒自己:
不能发脾气!要听,先听,要和缓!和缓,不能发脾气!
“第一,她成天跟我妈闹,这不好不那不好,再不好,那也是老人,是长辈,她太不孝顺了!
“第二,瑶瑶都快被她逼疯了,她成天逼着瑶瑶学这个学那个,瑶瑶都快二十四小时连轴转了,她还觉得她逼的不够,她不能再逼着孩子这样那样!”
刘惠眉毛竖起,上身前倾,刚要说话,却被苏梅一把按住。
“第三,我要挣钱养家,她从来没上过班,根本就不知道在外头挣钱有多辛苦,有多难为,我在外头,像个孙子一样,下班回到家,她得让我歇歇!”
“第一,是我跟你妈闹,还是你妈跟我闹?她说小杰没规矩都是因为我,说我下只角棚户出身也就算了,说我爸妈没教养我,她凭什么说我爸妈?她说我爸妈不好,我能不跟她吵吗?
“只要她不找事,我肯定不会跟她闹!”
刘惠的反应和语速都极快,苏梅一把没按住,刘惠已经上身前倾,干脆利落的驳回去了。
“第二,瑶瑶这回月考,数学又没及格,我问你,她考不上高中怎么办?上不了大学怎么办?我不逼她怎么办?
“你不让我逼她,行,那你说,她考上不高中怎么办?你说啊,怎么办!你说啊!”
刘惠两只手按在会议桌上,屁股欠起,怒目着蒋永。
蒋永上身后仰,后背紧紧贴在椅背上,生硬拧过头,看着门框上面。
“第三,你辛苦,我就不辛苦了?我起得比你早,睡得比你晚,一天到晚团团转,你还有下班的时候,我呢?我什么时候下班?你下了班要回家歇歇,那我呢?我什么时候歇歇?”
“你看,她就是这样,她从来不错,从来都是我错!”蒋永掉头看着曹律师,忿然无比,“你看到了吧?这日子还怎么过?这还有什么好谈的?你只要跟她说,不管你说什么,她就是这样,都是她对!你看到了吧,看到了吧!”
蒋永手指点着刘惠,气的红头酱脸。
“先这样先这样,今天先这样,大家都累了,今天太累了。”曹律师打着哈哈,推着蒋永往外走,“苏总劝劝刘女士,我跟蒋先生说说。”
刘惠眉毛再次竖起,一巴掌拍在会议桌上,在刘惠的怒斥喷薄而出之前,曹律师一把揪起蒋永,飞快的冲出会议室。
苏梅软在椅子里,手指用力捏着两眉之间,一声接一声的长叹。
“我又吵起来了?我这不是吵架,我声音都没高,他那个一二三,我总得驳回去,是吧。”刘惠看着浑身散发着无语失望的苏梅,惶然心虚起来。
看情形,看结果,她又做错了,这一趟见面,砸了!
“你这十来年,可真是半点长进都没有。”苏梅一声长叹,“我问你,你跟蒋永这次见面,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缓和僵局?是为了让蒋永撤诉,是为了把蒋永搞回家?还是为了当面和他辩一个是非黑白,辩到他哑口无言?”
“那怎么办?由着他胡说八道?那不全成了我的错了?他说的这一二三,根本就不是我的错,我要是不驳,那最后不就成了我的错了?”
“唉!”苏梅不捏着眉间了,攥成拳头用力捶额头,“谈话的技巧,沟通的技巧,你要讲究技巧啊!我当年教过你啊。第一,你得先牢记目的。”
看着瞪着她的刘惠,苏梅的话噎住,好吧,这么说她听不懂,至少不能全懂。
“要就事论事,你现在,第一,你要缓和跟蒋永的关系,让蒋永撤诉回家;第二,你想让蒋永知道你也不容易,对吧?”
刘惠点头。
“为了这两个目的,第一,你得讨好蒋永,你就,唉,你想想当年,你追蒋永的时候,那个时候,你是怎么做的,你是怎么把蒋永追到手的?好好回想回想,拿出那时候的心境和手段啊。”
苏梅啪啪拍着桌子。
刘惠紧拧着眉头,片刻,点了下头,“我好像有点儿明白了。”
“第二,你让蒋永知道你不容易,这话说出来,得有技巧啊,你得记着,你说出来的话,是要让对方接受的,不是为了驳倒对方再踩上一只脚然后唱征服,你看看你刚才那样子,气势汹汹,每一个字都怼到人家脸上,你这么说话,说得再对,对方不愿意听有什么用?”
苏梅拍桌子拍的手都疼了。
“蒋永这个人,你不知道,他就是个推一推动一动的,就得……”刘惠一句话没说完,迎着苏梅无语的目光,恍然醒悟了,“我错了,他都要离婚了,我知道了。”
“唉,你这个人,你以前在公司上班的时候,跟同事说话也没这样啊,你要是跟同事这样说话,哪怕回回都是你百分百占全理,你也得把人都得罪光了。”苏梅不停的叹气。
就是现在,刘惠跟她和林夏在一起时,也没这样咄咄逼人啊,怎么对上蒋永,她就成了那幅咄咄逼人的模样了?
“那我该怎么说?”刘惠犹豫片刻,小意问道。
“就说瑶瑶的事吧,他说你逼瑶瑶了,第一,你确实逼瑶瑶了,别跟我争,不管你为了什么原因,不管你出发点有多好,可你逼得瑶瑶叫着跳楼这事儿,这是事实。”
刘惠不情不愿的点了下头。
“既然是事实,那你就得先承认,你确实逼瑶瑶了,这个事实,咱们只说事实,别的都先不提!你别跟我讲理!这个事实,蒋永说得对,你得先认个错。”
“我……”
“我知道你没错,有时候认错不是因为你错了,认错是一种手段,多数时候,认错是进攻的手段!
“蒋永说你逼瑶瑶,只论事实不看原因,你就要用原因去解决他这个指控,你把原因甩给他啊,甩过去啊!
“你要这么说:你确实逼瑶瑶了,这事儿确实是你不对,你以后改,然后问蒋永,如果瑶瑶考不上高中,怎么办?你没上过班,你不懂,这话是他说的,对吧,他懂,那就让他多操心对不对。他不让你逼瑶瑶,他就得承接瑶瑶成绩不好,考不上高中的后果。这些话,要委婉,委婉!”
苏梅难为的想揪头发,就算她是个极其资深的行政总监,也从来没这么详细的指导过这些基本的人际交流,而且,家庭内部的交流,跟工作交流完全两样,她这个谈判式的指导,也不知道对不对。
唉,她实在是太难了!
“嗯,我有点儿明白了!”刘惠认真听着,想了一会儿,点头,“让我再想想。这次又这样了,那,还能有下次吗?”
刘惠看着苏梅,小心翼翼的问道。
“肯定有,别担心,明天我跟曹律师商量商量,曹律师最擅长调解这种家务官司,他是个真正的好人,唉,你放心。”苏梅放缓声音,宽慰刘惠。
刘惠长长松了口气,站起来,和苏梅一起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