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魂煞还在尖叫着盘旋肆虐,在穹庐破碎的高塔中层层叠叠堆砌起巨大的暗黑漩涡,仿佛要把所有灵魂卷入这无尽的盘旋之中。孟沉霜浑身狼狈不堪,然而手中玉道骨却散发出莹莹亮光,驱散他周身无边暗夜和喧闹,照亮了明武天王像横砸在地上的半边脑袋。天王像从膝处被烧毁倒塌,天王头颅砸碎原本在莲花座下摆放灯烛的木架,跌落在地,垂落的目光从此长久地注视着孟沉霜与他之间的三具纠缠枯骨。被大火损毁的兵刃散落在白骨边,从刀柄上掉落的宝石在尘埃里熠熠生辉。孟沉霜还在往前走,一脚踏碎白骨,跌倒撞上神像头颅,可他浑然不觉疼痛,仿佛灵魂飘向了极其遥远的时空。黑暗向他侵袭而来,原本被玉道骨驱散的怨魂煞又嘶吼着席卷而至。谢邙将鹿鸣剑从一串湮灭的怨魂煞中迅速抽出,双手握住剑柄,剑尖垂直向下,猛然向地面一冲,铮然插进破碎的石板之中。漫天尘埃激荡,浩荡灵气自鹿鸣剑刃奔涌而去,以谢邙和孟沉霜为圆心,灵力大浪推开怨魂煞,摧枯拉朽,强力清出一片净空。他抬眼,不怒而威的双目死死盯住孟沉霜的身影。只见孟沉霜青瞳之中,不断划过蹁跹光影,似有无数旧事在他眼前快速重演。顾元鹤原本在和怨魂煞艰难缠斗,此刻突然被鹿鸣剑爆发出来的剑气灵力吹得身形摇晃衣袍乱卷,不明所以地回头望向谢邙:“你这是在干什么?!”怨魂煞在这空档扑上顾元鹤的脸,他眼疾手快地把怨魂煞从自己口鼻上扯下来一剑格杀,但他这几日在幻境中神魂受损,已经只能勉力支撑,这时在怨魂煞的趁势围攻中唰地跌落在地。不问剑立起,顾元鹤单膝半跪,勉强用剑支撑起自己的身形,捂着胸喷出一口血,质问保护着孟沉霜的谢邙:“你要做什么!那是魔燃犀!不是孟沉霜!他死了很多年了,幻境已经结束了!”顾元鹤的话音落下,谢邙向他转过了头,他以狂怒剑意灵力逼退怨魂煞,亮光洞彻孟沉霜周身,可他自己的面容却隐在阴影之中,冷硬深刻。顾元鹤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脊骨发凉地感觉到那双漆黑如潭的眼睛穿过雪白飘拂的发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带着某种威胁,又似乎渗出几分冰冷的哂笑,像是看穿了顾元鹤的魂魄,在说,原来你也在心魔幻境里看见了孟沉霜。顾元鹤心脏狂跳,喉头又要呕出一口血来。但谢邙在这一刻收回了压迫性的注视,说道:“那玉道骨映出了沉城中冤魂的气息,他拿到附着在死者尸骨上的冤魂记忆了,有办法破怨魂煞杀阵。”“你知道刚才的‘孟沉霜’是什么东西?等等……”顾元鹤强行把血咽了回去,满口铁锈味道:“你确定魔燃犀是在破阵,而不是打算拉着我们同归于尽?”“玉道骨映照出来的幻身,有贼子把它从寒川洞盗走,抛在此处,如今毁了便罢了。至于魔君燃犀……如果他想杀我们,不会等到现在。”谢邙的语调越来越沉,到最后几乎像是从声带间研磨出来一般,“你最好指望,他这一回,不想死。”不等顾元鹤再说什么,谢邙转动鹿鸣剑剑柄,强光裹挟着灵力浪潮再度奔涌而出,覆孟沉霜周身,将怨魂煞尽数阻拦在外,他厉声道:“我要为他护法!管好你自己。”顾元鹤望了眼魔君显露出的真容,皱紧眉头咬住牙关,用不问剑撑着自己站了起来。他压着一口血在喉咙里,用后背抵挡住怨魂煞的侵袭,灵力注入剑中的同时一口心头血喷在锋利剑刃上。不问剑纹刻乍亮,顾元松留下的力量被血脉气息唤醒,瞬间震荡出涛涛咆哮剑意。浩浩如松,一往无前势不可挡,融入谢邙护法之力中,为孟沉霜抵挡住满城怨魂煞袭击。渡劫与大乘之力叠加,灵力剑气汇聚成光柱直破冤魂阴云,如利刃刺穿九霄而上。剑意贯彻天地,在云层中荡出一块偌大缺口。长风刮过,孟朝莱站起来,隔着十余里,在西山崖上眺望城中突破云霄的灵力柱。他眯了眯眼,仿佛能听见云层被撕裂的巨响。[谢邙他们在试图从内破阵了。]他对莫惊春说。莫惊春仰头:“我们还要继续给九龙镇山河阵注入灵力吗?”只见两人此刻正站在一方刻满古老符咒与花纹的巨大青石板上,孟朝莱的忘尘剑就插在石板中间,作为注入灵力的媒介。一部分花纹重新被灵力浸润,恢复了当初灿亮的色泽。这样的石板在雪席城附近共有九处,这是他们找到的第七处。[要。当年天上都设下用来压制上古幻境的九龙镇山河大阵没有损坏,只是历经时间太长,灵力耗尽,重新开启大阵,才能真正关闭上古幻境。]孟朝莱唇边溢出一口血,大量耗费灵力让他脆弱的肺腑有些吃不消了,[剩下的怨魂煞,就看被困住的几个人自己了。]他最终还是压抑不住,咳嗽着从喉咙里呛出好几口血。他用丝绢擦了擦血迹,重新叠好收起。孟朝莱身体不好,吐血是常事,他早已习惯了。然而下一刻。“唔”莫惊春也同样习惯性地往孟朝莱嘴里塞了一颗灵丹。-在这个世界中,怨魂煞不会留有往昔记忆,神明亦并不俯瞰人间信徒。从尘世淹留中抽身者,将再不剩影踪于世。但是被压在雪席城断壁残垣、遍野尸骸下的上古幻境却将魂魄们的记忆束缚留存了下来。那玉道骨用着孟沉霜的外貌,却融汇映射着许多人,因此行动话语千变万化,时常矛盾脱节。唯有在心魔幻境中的行动完全映出了顾元鹤与谢邙的记忆……孟沉霜看的很清楚,是他用浮萍剑杀了顾笙白与顾元松。可他完全没有那一日的记忆,甚至连乙珩三十年后任何与顾氏父子身后事的记忆也没有。仿佛有谁在他的灵魂中刻意抹消了这段往事。他与顾元松的过往记忆停在乙珩二十九年冬,顾元松猎了一只灵雉,喊上孟沉霜与别南枝,在上留山中烤肉温酒。雪花如盐,一切都宁静温和,没有半分危险的气息临近。孟沉霜抓不住头绪,低头只见现在,从玉道骨中飞散出来返回明武天王像残迹的烟气,则是属于天王像前枯骨的执念与回忆。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抽身,眼下当务之急是想办法破阵离开雪席城。孟沉霜观看着记忆的内容,片刻后理解了,记忆的主人是白望辰。他对明武天王的执念太深,直至烈火焚尽血肉的前一刻,双目还死死地盯着居高临下的明武天王像。就像他六岁第一次见到明武天王像时那般。六岁的白望辰身形小小,和三十年后跪死在塔中的男人用相同的视角,抬头仰望明武天王金身像。金身像极高,层层叠叠的石胆油贡灯火光只够照亮天王垂落的衣摆。他手中所执利剑长枪尽皆映在微茫的暗色中,直至塔顶八面开窗,明亮的阳光重又将神像赤金色的面孔照亮。明武天王低垂着眼,似是慈悲为航,鼻尖眉梢折射熠熠光辉。白望辰的兄长白望南按着他的肩膀,告诉他要向明武天王下跪磕头,诚心诚意请求天王保佑他一生平安喜乐,无病无灾。白望辰照做,在明武天王的莲花宝座下一跪三叩首,再敬一杯酒三炷香七盏灯。随后,白望南也上前在蒲团上跪下,闭眼合掌,向明武天王叩首祈愿,愿幼弟望辰欢喜顺遂,愿父母安康,愿雪席城生民安乐。这时,忽然有一阵哭声吸引了白望辰的注意。他分心转过头,看见塔中还有另一对老夫妻在天王像前跪拜,涕泗横流,哭诉自己唯一的儿子死在流寇乱军之中,尸骨无存,现在家中后辈只剩下儿媳与幼孙,可他们又染寒病,高热不退,祈求明武天王保佑他们一家。白望辰拉了拉兄长的袖子,懵懂地问:“为什么他们的愿望没有实现呢?是因为心不诚吗?”白望南脸色一变,一把捂住白望辰的嘴,低斥道:“不要在神前胡言。”从六岁到十六岁,白望辰跪了明武天王十年,也想了这个问题十年。据说,明武天王曾是大虞朝将军,为镇守雪席城战死沙场,因大功德飞升成神,白家先祖曾为明武天王饮马洗鞍,而后世代为雪席城守城将,忠勇报国。因感念明武天王恩德,白家出资,雪席城百姓出力,修建了这座明武天王塔,并代代修缮守护。雪席城中百姓不拜神佛,只拜明武天王。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数百年来,明武天王的保佑范围越来越广,从一开始的驱邪避煞、守城祝胜,一路发展到管佳偶良缘、子嗣昌盛。可无论哪一点,白望辰都不觉得明武天王真做到了。雪席城征战频繁,因此人口生息艰苦,田耕商旅皆稀疏困难,偌大城池,百年来都是一片衰败萧条之景。唯有明武天王塔在滚滚烟尘中高耸如山,永远气魄巍然。白望辰出生的这段时日,战乱尤甚,北边齐国秣兵历马,虎视眈眈,中原国土潘镇割据,内乱不断,延续将近四百年的大虞朝似乎一脉日薄西山、气数将尽之象。可白家仍在坚守三百年前发下的宏愿誓死镇守屹州雪席城。白望辰父亲战死的那一夜,白望辰和白老夫人在天王塔中跪了一整个昼夜,却只等回兄长白望南和一具身首分离的冰冷尸体。没有了父亲,白望辰从此再也不向这尊冰冷空洞的金像屈膝下跪。兄长在父亲死后挑起了整个家族的担子,却拿弟弟没办法,只能随他去了。他们的父亲用命逼退北齐敌兵,为雪席城争来三五年平静日子。白望南升了忠勇伯,守孝结束后又结了亲,迎娶的是另一位大将军的遗腹女、兄弟俩的青梅竹马,宁如英。天子题名,红烛烧天,最是意气风发少年郎。白望辰看着宁如英望向白望南的爱意目光,心中升起几分嫉妒。他也喜欢宁如英。谁不喜欢这个英姿勃发的明朗女孩?可当这对璧人进入明武天王塔,跪拜天王,祈求琴瑟和鸣、夫妻和美时,他又不可抑制地开始忧虑。明武天王不会保佑任何人。在不久后的一个初冬,宁如英身怀六甲,却迎来了夫君白望南战死沙场的消息,大雪盖满白望南的棺椁,宁如英气血攻心,昏倒在下葬的路上。白望辰在这时不得不在兵荒马乱中接过将令,顶上白望南的位置踏上战场,与北齐强敌厮杀。等战争暂时结束,他回到白府时,已经是又一个春日。宁如英生下了她与白望南的长女,可或许是孕中伤悲过度,这个孩子过分体弱,两个月大时便早早夭折,连百日宴都没来得及办。这一回,白氏子孙当真只剩下了白望辰一人。他照看着年老的母亲与悲伤的嫂嫂,支撑起偌大的家业和破败的雪席城,但依然对明武天王塔和传说中明武天王曾经下榻过的落梅雪院敬谢不敏。待他在风刀霜剑中逐渐磋磨成长起来时,他终于有勇气向宁如英吐露少年时的情愫与愿望。白望辰期期艾艾,宁如英朝他笑了笑,答应重新嫁给他。如果忽略去午夜梦回时重新浮上心头的追思与悲哀,这或许算得上是白望辰短短一生中最欢喜的一段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