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快走吧。马上锦侯派兵进来,咱们谁都逃不掉。”
“烨儿,烨儿还昏迷未醒,你让我如何能走?”
男女仓惶的声音响起在柴房外,柴房门窗紧紧用封条钉着,灰暗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少女。
她身上的遍体鳞伤,穿着下人的布裙,听着外面动静缓缓抬起脸,微侧了脸,像是在听外面动静。
额头一个碗大的血疤看着就可怖至极,那一道横贯了脸颊的伤口,翻着血肉,让人早看不清她原本什么模样。
“二爷,什么时候了,那赵烨又不是你的血脉,又伤了脑子,醒来也是废人了,管他何用?难道,今时今日,你还念着那贱人?难道忘了那贱人生的好女儿,就是她对承恩侯府的嫡孙动刀子,才给咱家惹下这滔天祸事?二爷你还年轻,以后想要子嗣,妾身给你找几个十三四的女子做妾,总有能生出儿子的!”
“可是,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母族通风报信,争得就是这一时半刻的机会,二爷不走,是要把性命也搭在府里,做锦侯爪牙刀下的亡魂?”
妇人语调尖利发狠,一声比一声高亢。
性子如面团般绵软的男人,终于被说动了,也不吭声了。
又过了许久,少女听到了柴房大锁被打开的声音。
“三小姐,您快逃命吧,锦侯来了……府里都空了……啊,跑吧,出府就能活下去,您就自由了。”仓惶的婆子匆匆扯下了锁,甚至顾不得开门看少女一眼,就背着包袱匆匆跑了。
外面的动静兵荒马乱的,少女怔怔看着门缝透进的光亮,半晌,灰败的脸上,那双眸里渐有了神采。
锦侯来抄家了,三皇子这是逼宫失败?尚书府倒了?
赵娆跌跌撞撞的起身。
血,很多血。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是尸体。
赵烨,赵烨……
赵娆向竹苑去,府里来不及逃脱的下人们想逃出去,都被身穿甲衣的侍卫驱赶,只有她,拖着虚弱狼狈的身体向府里深处去。
这一身褴褛不堪的布衣遮蔽不了她的雪白肌肤,身上道道鞭痕交错,只有一双清亮干净的眸子里燃着灼亮的火,撑着她向前,谁能想到,半年前,赵娆还是这京都的第一美人?
“前面的,站住!”有侍卫盯上了她。
赵娆心急下跑了起来,她一天一夜只喝了见底的清粥,空气入了胸腔里火辣得肺管想要炸裂。
“看着她,别让逆党逃了!”
追她的侍卫越来越多,仗着对尚书府地形熟悉,赵娆避开侍卫,终于到了竹苑。
“王爷,如今先帝的血脉已经尽数殁在了宫里,只剩下尚书府这一支孽种,不如咱们……”
“谁?’一道明亮身影从屋里飞掠而出,寒光冷冽的长剑已经刺穿了赵娆的胸膛。
一口热血从喉中涌出。
怆然抬眸,她看到了一张极好看又极清冷的男人的脸,他脸庞的线条冷然,每一寸容颜都像是雕琢了千万次的寒玉,一双凤眸冷漠,他身穿的锦袍上绣着金银双线的蛟龙,是只有当朝藩王才能穿的制袍。
锦王,先帝,孽种?他们在说谁?是赵烨吗?
看着她,一张丑陋而可怖的脸,贺南瞿极其淡漠的拔了剑,又皱了眉。
她的血溅湿了他的锦袍。
“王爷……”另一人从房间中追出来,是赵尚书的幕僚,赵娆打死都不会忘了这张脸,就是她向父亲进言,毁了她的容貌,把她囚在柴房里终不见天日,恳求承恩侯府的原谅。
“这就是先帝留下的另一个孽种!我使计毁了她的脸,就是怕她被人看出端倪。”
先帝?孽种?赵府上下对她和赵烨不同的态度,好像在这幕僚对着锦王卑躬屈膝的这一刻,有了答案。
赵娆圆睁了眼,软软倒在地上。
原来,原来她真的不是父亲的亲女,原来她和赵烨有这样荒诞的身世。
早听闻先帝荒诞,最喜睡人妻女,却因为纵欲伤身,子嗣甚少,没想到,这尚书府里藏污纳垢,她竟然是殿堂上那人的亲女?!
一团火在赵娆心口烧起来,烧得她浑身都疼。
怪不得,她机关算尽却还是被关进了柴房,走了那大错特错的一步,那些人怎会容她啊?
“二小姐,二小姐,你怎么了,是不是被梦魇住了?”
湿热的帕子搭在额头上。
赵娆蓦然睁开眼,坐起身。
她这动静太大,伺候的婢女踉跄两步,立马又上前扶她。
“您,还好吧?”阿玉忧心的看着少女。
赵娆的身上冰冰凉凉,不似活人,脸色也惨白一片,神色恍惚的模样看着真是吓坏了。
“二小姐,您放心吧,有夫人和老夫人在,咱家总得讨个公道。”阿玉安慰赵娆,神色气愤不已。
看着气得脸都红了的圆脸丫环,赵娆恍了恍神,想起了半年前的事。
半年前,承恩侯府的方大小姐下帖子,请家里的三个姐儿去侯府做客,因为侯府嫡长孙方绍跟大房嫡女赵如月订了亲,所以赵娆不设防的就跟赵如月一起去了。
谁能想到,方绍看不上赵如月端庄秀美,反而对容貌明艳的赵娆起了心思。赵娆喝了一杯茶就是去了意识,要不是阿玉发现得早,大喊失火,赵娆差点在承恩侯府名节全失。
那时的她还以为家里老夫人是真疼她,回来后就在老夫人屋里哭了一场,老夫人安抚了她,让她回二房休养。
过了几天,方绍亲自上门道歉,老夫人身旁的崔婆子来唤赵娆去暖阁,说是方绍要当面给她道歉。赵娆信以为真,真当她进了暖阁,阿玉被人拦在外面,方绍如虎狼向她扑来,暖阁里点着燃情的香。
赵娆生了一张娇柔明艳的脸,性子却是个傲的,她趁着方绍大意,拔了簪子刺进方绍身下,从暖阁逃了出去。
那时候她还是傻,沾着满手的血去老夫人院子里哭诉,要打杀了崔婆子,还以为这一切是方绍买通崔婆子给她设的圈套。
其实,表面最疼她的老夫人,只是把她当成一颗攀龙附凤的棋子。
承恩侯府是太后的娘家,皇亲国戚,方绍想娶她家的女儿,都不管是哪个,尚书房都会双手奉上。
当面赔罪?方绍分明是来赵家问罪,老夫人为了攀龙附凤,支使崔婆子带赵娆去暖阁,等方绍跟赵娆成了好事,既安抚了方绍,又让赵娆无路可退。
老夫人知道赵娆,她虽然是二房庶女,但打小被老夫人放在身边当宠物养,养得聪慧、名扬京都,但她的心也养大了,必须用非常法才能让她乖乖嫁进承恩侯府。
可赵娆的狠超出了老夫人的想象,一根金簪刺穿了方绍,断了承恩侯府的独苗。赵府差点整个府邸赔进去,最后幕僚献策,花了赵娆的脸,把赵娆送给方绍出气。
就这样,赵娆引以为傲的脸被婆子用瓦片划破,方绍拿着鞭子进了关押她的柴房。
赵娆把方绍变成了太监,方绍就拎着鞭子,抽得她皮开肉绽,出气多进气少。多亏看柴房的婆子心好,时不时用些药渣给她煮水,吊住了她的命,赵娆那天夜里就该死了。
后来,她被关在柴房里关了六个月零三天。
被关进京都的局势就非常微妙,半年后,几位皇子为了夺嫡死在了宫中,锦王后来者居上,抄了尚书府,还一剑把她刺死。
锦王那冰冷寒凉的眼神,看着她就像是蝼蚁一般,想到他,赵娆都是微微寒颤。
……
蓦然回神,赵娆看着阿玉关切忧心的圆脸,又看向她阔别已久的闺房。
博古架上满满当当,闺房里最不值钱的摆件都是价值千金。
她真的重活回来,回到方绍上门道歉的这一天?
赵娆狠掐了自己的手心。
嘶,疼——
这不是做梦,她还活着,胸口也没被锦王刺了个血窟窿,尚书府也还没被抄家,一切都好好的,她当初犯的错……现在还来得及挽救!
“阿玉,你说承恩侯府,是不是方家的人来了?”
一双眼尾微弯的杏眸忽然被火焰点燃,像是想到了什么,赵娆翻身从榻上下来,连形象也不要,急急的赤足跑去拉开自己的衣柜。
“阿玉!帮我着衣!快!我要去老夫人院子里!”
赵娆眸里燃起了火焰,这火焰十分热烈,像是把她整个人都烧起来了。
原本就漂亮的少女忽然间就有了灵魂,她本来就是京城第一美人,如今热烈起来,明艳得阿玉不敢直视。
“好,二小姐您别急,你想打扮得再漂亮,阿玉都帮您!”
阿玉恍神又回神,只是片刻的事。
她拎着赵娆的绣鞋匆匆过去,先让赵娆在妆凳上坐了,伺候她穿上鞋,又从闺阁叫了两个小丫环。
小丫环负责帮赵娆端水净面,阿玉帮赵娆挑了衣服,配了首饰。
几个人好一通忙活,终于以最快速度帮赵娆打扮好。
赵娆捧着铜镜,看着铜镜里模糊又美丽的人影。
她的脸现在还没被毁容,脸上薄施脂粉、已经是美丽极了的模样,乌黑的长发被阿玉束起了少女的双环髻,点缀了两根白玉簪,让她明艳的气质里更多了清纯。
“不用白玉簪,用那套宫里赏的海棠掐金丝的头面。”
阿玉立马摇头,“小姐……那海棠头面是掐金丝的,您年龄小,刚及笄,那头面衬着衣服显老……”
“照做就是——”
阿玉顿时住了口,从妆盒里取了海棠头面,又给赵娆重新束了个飞仙髻,把海棠头面小心的给赵娆戴上。
就像阿玉说的,赵娆年前刚及的笄,刚刚出落成的样貌如清荷一般,虽然明艳,但还是清纯得多,这种年龄戴上这华贵的玛瑙海棠头面,华贵是华贵,但就是人格外显老。
可看着铜镜,赵娆缓缓弯了唇,这清纯明艳的脸上眸色深深的,看着好像多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赵娆起身拎起裙摆。
“阿玉,走吧。”
“是,二小姐。”
赵娆半路上就碰见了崔婆子,赵娆知道自己来的还是有点迟了。
她紧紧手,告诉自己不要紧,还能补救。
“二小姐。”崔婆子行礼,讶异的视线在赵娆头上一闪而没。
赵娆一直喜欢把自己妆点的素净清纯的穿着,今天却一改常态,穿了件格外贵重的衣裳,配的还是宫里送的海棠头面,她是听到什么风声,想给自己撑撑场面?
低了眼,崔婆子又向赵娆传达老夫人的命令。
“二小姐,承恩侯府的方少爷到府里赔礼,先前在老夫人那儿坐过了,如今老夫人为了给二小姐出气,让老奴带二小姐去暖阁坐坐,方少爷当面给您赔礼道歉。”
“这……”赵娆装出了迟疑,“崔婆婆,我和方少爷有男女大防,私下见面真的好吗?这事情若是如月姐姐知道,又该不开心了。”
少女打扮得再成熟,也是压不住的骨子里冒出来的浅薄,说起把自家姐姐比下去,竟然还开始为自己的美貌自傲?
崔婆子心里嗤了一声,依然恭顺。
“不要紧,老夫人派了婆子来,就是跟二小姐一起的,有我和二小姐的阿玉在,门户大开,自然不算孤男寡女。二小姐放心就是。”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赵娆这才笑了,一张白皙的脸在阳光下莹润而有粉粉的光泽,杏眸桃腮,唇瓣不点而朱,虽然身量单薄了些,但她从颈子到手腕,通身都是肤白如雪,这笑起来更是颜色极好,好像世界都明亮了。
崔婆子晃了晃眼,又听赵娆含笑道。
“我就知道祖母最疼爱我,没想到祖母竟然能让承恩侯府的嫡孙亲自给我道歉!崔婆婆,暖阁我熟,咱们这就去吧。”
被崔婆子推进暖阁反锁起来,闻着暖阁里的香味,转身,看到了一身宝蓝色锦衣、长相清俊如冠玉的方绍,他白瞎了一张好脸,那一双眸子如同蛇一样阴冷,盯着赵娆,那视线就像是钻进了她衣裳里。
“我说过,你逃不掉的。现在过来好好侍奉,我还能收你回府,做我府里的美妾。”
听着方绍阴冷的声音,赵娆攥紧手里的东西,想到自己也没那么怕。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如果连死都不怕,她还有什么好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