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一切,袁亮并不反感,甚至有些怜悯:每个人都太累太无聊了。
巷子太窄,呼啸而至的救护车停在了路口,吸引了更多无所事事的人。
在人群的簇拥中,女人被徒劳地抬上了救护车。随着车子的驶离,人群散去在十元店播放的网络歌曲中继续着他们的夏夜生活。
……
鼓点轻佻,和他的心跳重合在一起。
这是一条狭窄的山路,他想,因为两边的黑色的树杈,一节一节在微凉的空气中伸展,只留下一点空隙。
仿佛是有月光,但所有的光都被迷雾消解了,目光所及,都如一幅一幅版画,没有影子。
鼓点越来越密集,他的心跳也随着加剧几乎要跳出胸膛。
很快就到了!他对自己说。
如溺水一般,他从深喉里发出一声骇人的喘息,从床上猛然坐了起来。
四周晦暗迷糊一片,袁亮慌张地摸索着枕边终于抓到了他的塑胶框眼镜,救命似的戴在脸上。衣柜、书桌、墙壁,都一如往常,他长舒了一口气,同一个梦,还好。
凌晨三点,他有些懊恼,一头倒在床上,重又闭上了眼睛。
闹钟如约响了三次了,每次间隔十分钟,二十分钟过去了。
半睡半醒中,袁亮熟稔地计算着,到了非起床不可的时间。
为了节省时间,他关掉空调、换上体面的衣服,带上牙膏牙刷跑到楼下的公共盥洗区域洗漱,机械地操作着日复一日的动作,出门迎接新的一天。
只不过这几天,他从室外的铁楼梯往下走之前,偶尔会瞥一眼楼下的盥洗区。那是那天夜晚他看着那个女人的尸体的同一角度。在这个鱼龙混杂的群租之地,人们已经习惯了随时会发生的意外。
上周,隔着一条街,一间十平米的出租房着火,一家三口全部死了。
十平米,困住了三条命。比起这样的惨事,关于女人的死也就是人们三两句嘴边的闲话而已——六十多岁的年纪,肥胖、落魄,在这百年一遇的闷热夏日里猝死似乎并不那么费解。
尽管已经上班一个多月了,袁亮依然无法习惯在地铁里人挤人的感觉,尤其在这样的夏天,各种令人难以忍受的体味。越是人多的时候,车厢里越是沉默,每个人都低头刷着手机,赶在上班前的最后几分钟扎进虚幻的信息流放纵片刻。
而袁亮不会,他讨厌手机,讨厌互联网。
他含胸低头的仪态总让人忽略他是个一米八五的高个子。
即便在满是人的地铁车厢里,只要他抬头,视线依然很好,每天,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昂首挺胸。
面对着一整个车厢的后脑勺,他每每想:这才是“芸芸众生”的景象。而今天,当他抬头扫视的时候,竟然对视上了另外一对眼睛。这是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都没有发生过的事。
盛夏的天气,那个人竟然穿着一件黑色的卫衣,不仅如此,帽子掀起来套在头上,他的脸藏在卫衣帽子的阴影里,看不清,唯有一双眼睛发光,望着袁亮。
“我知道,你知道。”在沉默的地铁车厢里,袁亮耳边忽然响起。
习惯了自己对自己说话的袁亮,此时忽然一哆嗦,因为这声音不是他自己的,听不出性别,如一个初生的婴儿却说着成人的话语,尾音还在回响,和地铁有节奏的轰鸣混杂在一起——扑通、扑通,逐渐变成他心跳的声音,每一响都令人窒息,就如同日复一日夜晚里的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