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历3681年。
裂隙生物降临到现实宇宙的第三百年。也是人类跟这种无定型,无智慧,无法解析,无法沟通,只有纯粹吞噬欲望的怪异生物进行战争的第三百年。
不过在那一年,战事主要集中在距离洛迦尔百万光年之外的人马座a-k区,而他当时生活上学的三等星区卡恩c3区,基本还可以称得上祥和且平静。也就是在那一年,洛迦尔·瑞文,在卡恩中级科学技术学院的学业也到了最后一年。如果不是那个意外的话,他本应在那个夏天,跟所有低等级纯人类一样:正常毕业,然后运气好的话,他会进入某所基础研究院,或者生物处理存储机构,成为一名普普通通的低级文员。
他将跟自己的同学一样,拿上一份稳定却微薄的薪水,每月按时履行生物质上缴义务,过着呆板,窘迫但平淡的人生。
但洛迦尔没能顺利毕业。
那个夏天,洛迦尔当时的导师在重新整理旧档案时,无意间翻到了一份边境勘探队多年前发送的报告。那里记录的是一个偏远的坐标,以及几张随意拍下的古代建筑废墟的全息影像。勘探队的报告写着几句简陋的字句,有些勘探队成员谨慎地提到,那里【有一定概率】是一座尚未被发掘的阿古斯贤者遗迹。
洛迦尔已经无从得知那位中年失意的导师当时的想法。
也许对方只是心血来潮,又也许是别的什么,总之,那一年的洛尔迦的毕业实践,就是跟着导师临时搭建的一支学生队伍,前往了那颗编码星球,对那座旧日的外星遗迹进行调研。
他们在那里没有什么太令人振奋的发现,洛迦尔倒是莫名其妙发现了一枚特殊的六角形石盒,纹路与阿古斯遗迹中的特殊符文有着些许相似。但无论是外形还是数量,那枚六角石盒都没有办法对应上他们所需要的阿古斯石卵。
洛迦尔的导师在简单检查完那东西后,判断那枚石盒大概率只是某支失落的外星种族弄出来的仿品,然后便兴趣缺缺地将东西丢回给了洛迦尔。
至于那东西具体是什么,大概得等到回到卡恩后再说——当时的导师是这么说的。
结果还没等到洛迦尔一行人返回卡恩,裂隙生物忽然就降临了。
洛迦尔绝大多数同学,包括他那位忽发奇想想要碰碰运气的导师,都在那场袭击中罹难。这倒不是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整个银河系里,几乎所有的智慧生命在遇到裂隙生物那玩意时通常都只有死路一条……除非你是军团里的精锐异种。
当时的情况相当糟糕。
而洛迦尔在当时近乎必死的境遇下,做了一个破罐子破摔的无望尝试。
洛迦尔利用随身携带的简陋仪器,直接从手中那枚古怪石盒中,提取了一团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然后直接注射到了自己体内。
必须得承认,当时他大概也已经精神错乱了,他想赌一把,赌自己能在虚无缥缈的概率下,被催化为可以对抗裂隙生物的异种。毕竟,比起原地等死,这样至少还有一线可能的生机。
理所当然,他失败了。
不过他也没有死。
至少没有死在裂隙生物的吞噬下。
——在裂隙生物即将杀死所有人时,一队路过的游骑兵察觉到了怪物们的入侵并且及时赶到,在最后关头消灭了那一小团离奇降临的裂隙生物,从而救下了那座遗迹内寥寥无几的幸存者。
幸存者们被送回了居住星进行了后续治疗,其他人很快就恢复了健康。
唯有洛迦尔·瑞文,这名年轻的E等人类,大概是因为摄入了不知名的外星生物遗留品的缘故,一直昏迷了快两个月,才在治疗舱里缓缓苏醒了过来。
虽然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昏迷那么久,但在仔细的检查下,他并未出现不可控的异变,也没有大碍。
他可以出院了。
“……少看些星网,尤其是那些没谱的八卦传闻,哪有什么危急关头注射阿古斯制剂然后当场蜕变成高级异种的事?!也就是一群没脑子的低级巢民在那做梦呢。别说人类了,就算是高分化的阿古斯基因携带者,那种专门为转变选出来的‘原胚’,也需要至少A级以上的评级才可以接受蜕变,不然就等着变成一团烂肉吧!”
“……还有,你好歹也是接受了高等教育的学生,你难道不知道?阿古斯石卵内置制剂必须经过二次提取,稀释,并且剥离会对人类造成致命伤害的成分后,才能进行注射……你也就是运气好,没找到真的阿古斯石卵,不然就你那样,直接往身体里注射原液,就算被游骑兵救下来,剩下的也就是一滩蠕动的肉酱。”
“总之,哪怕等级低,你也算是纯血的人类。每一名纯血人类都是联邦珍贵的财产……就算遇到那种情况,比起浪费生物制剂,还不如尽可能保证自身尸体的完整度……”
“喂,洛迦尔·瑞文?”
“洛迦尔·瑞文,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年轻的医疗师皱起了眉头,伸手在洛迦尔面前挥了挥。
在他面前的青年睫毛轻簌,这才宛若大梦初醒一般慢慢抬起头,空洞的眼神对上了身侧饶舌的医疗师。
“……我已经可以出院了吗?”
洛迦尔没有理会医疗师之前那一长串的喋喋不休,而是平静地轻声问道。
医疗师一哽。
他本应为洛迦尔的淡漠而感到不爽,但是一对上那个人的脸,他就不由自主地恍了神。
洛迦尔太漂亮了。
即便对方满脸病色还总是魂不守舍,医疗师也必须承认,洛迦尔是他见过的人类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个。
大概是因为体质孱弱的缘故,洛迦尔脸颊上总是血色淡薄,苍白得宛若幽魂,可这种苍白却不会显得憔悴,反而会让医疗师不自觉联想起如今星区上层们趋之若鹜的象牙色月光花。
而他的五官更是无懈可击的精致研丽,瞳孔和头发都是一致的黑色,只不过他的发丝黑得像是能吸光的丝绒,而在鸦羽般浓密的睫毛下,那对眼睛更像是镶嵌在切薄水晶片下的黑曜石。
甚至可以说,光看外表,洛迦尔·瑞文都不太像是一名E等级人类。
毕竟这个等级的人通常都有着无法治愈的基因疾病,无论是缺胳膊少腿(亦或者是在身上多些什么)还是眼歪口斜都是很常见的事。
可洛迦尔在外表上却很完美。
医疗师曾经因为好奇而翻看了一下洛迦尔的身体记录——映入眼帘的,是一连串不愧让他沦为E等评级的先天性疾病。
不过,洛尔迦的那些疾病,从先天性心脏病到癫痫,还有一些血液方面的严重缺陷,后面都挂上了长长的医疗标。
从标绿的治愈标示来看,洛迦尔之所以能活到现在,纯粹是有人用数量惊人的贡献点为他兑换了高等级的医疗指标。
这种行为当然也是合法的,就是在卡恩这种巢民聚集的穷困星区,几乎不会有人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赔本买卖。
医疗师在心里默算了一下,那笔贡献点都已经足够在黑市上买一具活生生的“血食”了。
当时医疗师还曾咂舌于什么人能这么肆无忌惮浪费贡献点,就这么砸在一名E等级人类上。可等到洛迦尔从昏迷中醒来,看到青年的脸,医疗师莫名又有些理解了。
不仅仅是美。
青年身上萦绕着一抹古怪的虚幻感,就像是一个随时就要消逝的美梦,让人不由自主想要将目光锁定在他身上……好让他在这个世界上留存得更久一些。
“医生?”
这下换成洛迦尔唤回医疗师的注意了。
“咳……哦,当然,你的生理数据都已经正常。只不过基因审查局的详细身体检查报告还需要几天,你回家后务必注意查收。”
医疗师甩了甩头,心神回归,然后快速回答道。
为了掩饰自己之前的失神,他装作若无其事地点了点手中的电子屏。
“你的家属已经在外面等候了,你待会就看到他——哦,等等,你的家属是异种?”医疗师的目光扫过里洛迦尔的家属的种族,再次拧紧了眉头。
“是的,我从属于军团异种家庭,我的两个哥哥和一名弟弟都是异种。”
洛迦尔的声音回荡在病房里,医疗师总觉得在提及自己的异种亲属时,青年的声音蓦地变得又轻又软,仿佛在诉说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幻梦。
说不上来,但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可你是纯血的人类……”
“我是被收养的。”
洛迦尔甜蜜地笑了起来。
没等医疗师再开口,他又开口道:“是合法的收养关系……他们并未非法豢养我,也从未将我当做血食对象。我们是最为亲密的兄弟。他们是我最珍贵的家人。”
他直勾勾地注视着医疗师的眼睛,然后又重复了一遍:“…最珍贵的。”
“……哦……好,好的。那就好。”
青年怪异的回应,将医疗师所有的后续询问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有些不自在地再次点开了电子屏上洛迦尔的那位家属ID卡看了几眼:“那么,你的家属,阿古斯高分化携带者,阿塔·瑞文会在专属隔离区等你。”末了,他补充了一句,“抱歉,你知道的,那些怪……那些阿古斯基因携带者不允许进入医疗部内部。毕竟,你也看到了,这里有许多纯血人类进出……”
洛迦尔没有再理会他。
在办完一系列繁杂出院手续后,时间已经到了傍晚。
洛迦尔穿上了昏迷时哥哥们想办法送进来的,全新的衣服。只是柔软的布料上如今透着浓浓的消毒水的味道。他一步一步走出医疗区,映入眼帘的是一整片鲜嫩的生物草坪,草坪两边点缀着精心修剪的树木。这个片区作为可以接待纯血人类的医疗机构,环境铸造得十分用心。洛迦尔一抬头就能看到淡紫色的天空,起起落落的飞行器那淡色的飞行轨迹,在人工穹顶之外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细细的痕迹。
很美。
【也很真实。】
洛迦尔看了看天空,在心底对自己说道。
从医疗舱醒来,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回到了二十多年前时,洛迦尔本来还以为,这又是伊莱亚斯的什么阴谋。
毕竟,那个男人在这种事情上前科累累。
洛迦尔永远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在做出那么多残酷的背叛和羞辱后,伊莱亚斯却还要那么执着于所谓的“爱”。
甚至为了让洛迦尔再次“爱”他,伊莱亚斯尝试过对洛迦尔进行各种记忆修改和非法的情感植入。
那些试验把他的脑子搞得一团糟,让洛迦尔疯疯癫癫好多年,一直到他死前,都未曾完全恢复正常。
……所以最开始那几天,洛迦尔始终戒心重重。
一直到他一步一步走出医疗部的这一天,在他仰望看着天空的这一刻,洛迦尔才终于得以确认,自己确实回来了。
回到了一切悲剧都尚未开始,最可怕的错误尚未来得及犯下的过去。
而这也就意味着……
“大家都还活着。”
洛迦尔听到自己在不自觉地喃喃自语。
有几个人路过了他,然后不住回头窥探着他。
洛迦尔对视线总是异常敏感,察觉到他们的探究,他猛然打了个寒颤,再伸手抚脸,才发现自己正在神经质地笑着……
简直就像是个疯子。
“啊,可不能这样。”
洛迦尔连忙揉了揉脸,重新整理好自己的表情。尽管这时周围已经别无他人,他却依然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好几声。
“……我得正常一点。”
他压低了声音,小声地咕哝。
“不然他们会很担心的……他们一直很担心我……”
一边自言自语,洛迦尔一边快步走向异种隔离区。
到了这个区域,环境开始肉眼可见的变得恶劣粗糙起来。草坪被暗淡的锈蚀金属板所代替,人工穹顶也再无任何装饰性图景呈现。通道变得狭窄幽暗。那股悦人的青草味道也已经彻底被一种宛若锈蚀金属般苦涩的气息所替代。
但洛迦尔没在意这些。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道路尽头,那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影子上。
“……阿塔。”
梦呓般细微,带着微颤的呼唤在看到那人的瞬间,不受控制地溢出洛迦尔的唇间。
明明是那么细弱的声响,就在洛迦尔发声的同时,被他呼唤的人倏然凝住了。紧接着,那人便猛然转过了头,一张年轻,五官却格外锋利深邃的脸,直直对上了洛迦尔。
一对莹绿色的眼睛在黄昏的光线中闪烁着磷火般的光。
“洛迦尔哥哥!”
阿塔·瑞文差点强行以暴力突破隔离区,就这样直接冲到洛迦尔的面前。
而他之所以没有那么做,是因为在那之前,洛迦尔便已经先一步冲向了他。
瘦弱的人类张开双臂,死死搂住了阿塔的腰。
“阿塔……”
颤抖如泣的呼唤自年轻异种的胸口传出,后者的动作瞬间僵在了原地,绿瞳更是转瞬间化作锋锐的兽眼。
无比辛辣苦涩的荷尔蒙如同旋风般喷薄而出,原本还在隔离区外的几名异种瞬间被压制到牙齿嘎嘎作响,直接扑倒在地。
“你哭了?”
阿塔可没在意那几个倒霉蛋,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了怀中青年的身上,带有细鳞的前肢惊惧交加地抚向了洛迦尔,所有的感知器也在同一时间尽数探出,用以检查人类的状况。
碍于严苛的法律,在洛迦尔昏迷期间,他、伊戈恩还有加雷斯,都不被允许进入医疗部探望洛迦尔。
从洛迦尔出事后到现在,快两个月的漫长时间,他都未曾亲眼见到过自己最亲爱的哥哥。
光是这一点就已经快要焚尽异种们本就不多的冷静和理智。
更不要说在终于见面后,迎接阿塔的是状态如此不对的孱弱人类。
洛迦尔是这个世界上最为甜蜜温柔的月亮……
哪怕当初被心怀不轨的巢民袭击,险些被强行带走成为那群渣滓们的血食时,都不曾流下半滴眼泪。
明明都已经害怕到发抖了,也只会拼尽全力仰着头,对赶来的哥哥们露出微笑,好安抚暴走到近乎疯癫的异种们。
可现在,阿塔怀里的洛迦尔简直就像是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小兽,终于逃回了唯一的巢穴,那急促的喘息中溢满令阿塔心神俱裂的痛苦和伤心。
阿塔当即就炸了。
他一把将洛迦尔回搂进了自己的怀里,长翅倏然伸展,表层的细鳞同时武器化,如同一层细密坚固的金属防护甲,将纤弱的人类彻底掩住。
从触肢上传来的反馈显示,洛迦尔身上并没有任何外伤。
伊戈恩和加雷斯在出任务前,也一直严密地监控着医院里所有关于洛迦尔的讯息,在确认没有任何异样后,两人才艰难痛苦地离开了卡恩,参加那该死的任务。
如果不是确认了一切都万无一失,以两只高等异种那被害妄想症一般的性格,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将前来接洛迦尔回家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阿塔……
而洛迦尔终于可以出院回到家中,应该很高兴才对啊。
可现在,他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阿塔绞尽脑汁地思考着,然后他问道:
“有人,又想吃掉你?”
在巢民密布的贫民区,像是洛迦尔这样的纯种人类确实很容易被人觊觎。
阿塔还记得十年前的那次袭击,虽然有惊无险,但洛迦尔回家后,确实被吓得做了好几天噩梦。
也就是从那之后,伊戈恩和加雷斯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对自家周围的那群馋得流口水的“好邻居”们进行清理和整顿。他们向来擅长这个,用极致的恐怖镇压着巢民们骨血中对人类血肉的渴望。而且高等异种留下来的气味粒子也足够产生压倒性的威慑作用。就算那些人真的饿疯了,一旦嗅到洛迦尔身上的气味,也会不受控制地动弹不得。
而且那些巢民再怎么胆大妄为也不可能跑到医疗部里去。
还是说……
“医疗部……有人欺负你了?”
没等洛迦尔回答,阿塔便觉得自己已经抓到了真相——E等级的纯种人类很多时候甚至会沦为某些位高权重的异种权贵们豢养的血食,更不要说在人类圈子里他们本来就是最底层的存在。
一想到这里,阿塔人体形态又溃散了一些,一些丑陋而狰狞的节肢在他的风衣之下开始蠢蠢欲动。
“那我去把他们都杀了好不好。”
阿塔一字一句地说道。
“别怕,月亮,”他的声音因为狂热而泛起的微颤,“没有人,没有人能伤害你,所以,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你。”
洛迦尔的呼吸一滞。
他本来一直在告诉自己,一定要表现得自然一点,不要吓到前来接他的弟弟。
可在这一刻,洛迦尔却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颤抖。
阿塔。
他的幼弟,最笨拙,最听话,最可爱的弟弟,在上辈子死去时,却是前所未有的凄惨狼藉。
喷薄而出的暗绿血液浸透了洛迦尔的全身,神经系统上挂着半融化的血肉,无论洛迦尔怎么努力都无法遏制阿塔的消融。而且武器撕裂了阿塔的喉管,最后那一刻,洛迦尔分明能感觉到阿塔是想跟他说什么,可再怎么努力,濒死的异种也只能发出一声声急促的气音。
他只能凭借着那些气音的节律,勉强拼凑出阿塔的遗言。
【别怕,我会保护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