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长春宫

王从训、扎猪下值的路上遇到了马军司都虞侯张季德、副都虞侯没藏乞祺,几人聊了一会。

按照侍卫亲军马、步军司的权力分割。

以步军司为例。教练使王从训领教练司诸教头,负责步军司将校士卒的武艺战阵教习。都虞侯扎猪领都虞侯司,掌日常军人纪律整顿。正将司领都头、指挥、十、游奕使、孔目、判官、御史等文武,军头们变成了打卡上班的闲人——练兵、统兵、监兵之权被三司分持。

以后有战事,圣人一道诏书下到某司某人令其出征。然后走流程——分配将校、接管兵马、领取辎重。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武夫威福自专,打不打纯看忠诚和心情。虽然因为风气原因,仍不能完全杜绝武夫作乱,但至少从制度层面提高了闹事门槛,施加了极大限制。

而像王从训这个级别的将领,若无重大战事,不会再有带兵打仗的机会了。

小王倒没什么,从十五岁参军到现在二十九的年龄,随波逐流打打杀杀十四个寒暑,累了,也怕了——这個岁数却连儿子都没有,怕绝后。如今新妻身怀六甲,只想夫人平平安安生个儿子。前程,慢慢来吧。现在圣人让他单独领教练司,月俸140贯,加上节假日、战时赏赐,一年2000贯绰绰有余——这是在按节度使的标准在发俸禄了。圣人虽不说,但小王懂。

只要圣人还在位子上坐着,又何必着急。

扎猪不同,他是太原陪嫁过来的,本是李国昌府中马奴,李克用上位后虽然提他做了牙内。但奴隶出身,想飞黄腾达是很难的,尤其是猛将如云的河东。所以扎猪把希望放在了圣人身上,进取心很强烈。可在长安待了这么些日子,发现圣人手下的狠货也不在少。

要出类拔萃得到圣人的重视,甚至被授予领兵出征的权力,难啊。

“莫虑,公等是外戚,有的是机会。”王从训宽慰道。

“比不得足下。”扎猪摇了摇头,眼神羡慕——据流传在步军司的小道消息,淑妃何虞卿的二弟何楚玉前些日子与王从训宴饮,喝醉后,得知王妻即将临盆,直言一见如故,欲约婚姻。

何楚玉膝下有一子一女,都是总角孩童。也就是说,王妻无论生男生女,只要王从训答应,两家都能结为亲家。若是攀上何家人,淑妃枕边风一吹,谁能动摇王从训的地位?

扎猪很想问问王从训允诺没有。毕竟以王从训在圣人心中的份量和军中的影响力,一旦与何家姻亲,他不免为自家夫人感到着急。但愿夫人生个儿子吧,有大伙帮衬,将来……

至于代北的家——突厥无家,走到哪,哪就是家。走到李振武府中,马厩就是家。走到太原,阳曲县的军营就是家。走到长安,光德里的小宅子就是家——扎猪不执著。族人还有走得更远的,在黑衣大食当兵的,在渤海落草的,给吐蕃人做奴隶的……大突厥国灭亡了,但突厥人还要活着。

与王从训告别后,扎猪拍着坐骑来到了灞上。

村子里,圣人坐在桑树下,两个枯瘦的妇人面如土色的站在那。

“她们是一母所生,凤翔虢城人,其夫在中和年间都被巢贼买去吃了。逃难来长安后,授黑沟渠直田十亩,分了三个恶人军耕作。”司农卿李群手下的驱使官王桂所属的小吏说道。

许是担心圣人不知真假,“人型图书馆”翰林学士韩偓接话道:“中和二年,王鐸将兵屯灵感寺,泾师屯京西,定、蒲屯渭北,邠、岐屯兴平,夏人屯渭桥,陈人屯武功,四面合围。民皆入深山自保,京师斗米三十缗。巢贼卖人于诸镇兵作粮,岐人等亦捉避乱男女鬻之,以肥瘦论价,人值数百缗。畿内二十二县,为武人所食百姓数十万,城中宰杀场,流血成川——”

“可以了。”圣人抬手打断。

收长安之战,诸道兵二十余万,加上巢贼,被吃掉的男女怕是还不止韩偓口中的“数十万”。吃到“人值数百缗”,当是没百姓可捉了吧。很显然,这两女的丈夫都在那几年的灾难中遭遇不幸,却不知她们是怎么躲过的也许唐代也有一首《食人哀》——“夫妇兵乱同披死,不如某向武夫市。”

两个妇人听到这,眼睛一扫护卫的士卒,似是想起了什么恐怖往事而产生了应激反应,一扑通坐倒,牙关“哒哒哒哒”响个不停,黄色的尿液顺着裤管流了出来,淋湿了赤裸的光脚背。

“莫怕。”杜让能将她们拉了起来,取过一匹绢放到大的手里,温言道:“持事生产,若有欺压,只管入京敲响朱雀街的警鼓,老夫为尔等做主。”

两个妇人呆呆的跪在那,既不说话,也不动弹。

“走。”圣人铁青着脸,转身大步离开破落的茅草小院。这两个妇女已经被吓成了半傻,让他入户询问当事人的想法破产了,那就实地看看吧。

“盖因其只有两个妇女,一个八岁男童,故按累年编流氓之法,授田十亩。”小吏在前面引导,指着哗啦啦的水渠说道:“此乃灞水黑沟渠,恶人军所开。”

得益于恶人军的不懈努力,这段时间靠近长安城的几条河水挖掘了六百余条长短不一的渠。长则几里,短的几百步。灞水过北城河段荒废的诸多水渠也疏通了,另外还建了十多个蓄水的堰塘。恶人军为此日夜劳作,每天都有武夫累死,三千余人的恶人军还剩两千不到。

恶人军忙不过来,故而沣、泾、浐、渭北那几片是李群派的驱使官带着安顿下来的流氓在忙活——扩大恶人军刻不容缓,这是圣人下意识的想法。得尽快打仗,

“陛下请看。”小吏顿住脚步,指着水渠前复言道:“左以水渠为界,右齐茅屋,这一眼望过去,到那颗桃树为止,便是授予两妇之家的十亩直田,就靠着黑沟渠,灌溉方便。制度,五尺为步,步二百四十为亩。陛下可差人走一走,以验差错。”

“你去。”闻言,杜让能点了一名属官。

“喏。”

“你给这户人记的什么田?”一边看着那官员走步,圣人一边询问小吏。

“回陛下。制度,壮丁、中男给一顷,笃疾废疾给四十亩,寡妻妾三十亩。若为户者加二十亩。所授之田,十之二为世业,八为口分。世业之田,身死则承户者便授之。司农卿召集小人等会议,言,情随事迁,授田不必尽如祖法,因地制宜。”

小吏拱了拱手,见圣人点头,方又道:“小人察这姐妹流氓力弱,神志略有呆讷,又无丈夫,故授其十亩临渠直田,均记口分。若招夫或子壮,再依制追加。”

“可。”这个做法,圣人是认同的。口分田,便是人死收地。这两个妇女在小吏眼中属于抗风险能力较差的,所以给了十亩口分。地已经被恶人军耕过了,只等播种。

够吗?说够也够——地确实肥,这些年倒在长安周围的死尸都溶入了地里,城中产生的巨量粪便也运到了郊外,三两年之内,地不会贫瘠。而且若两个妇人的“痴傻”是面对武夫的保护色,还可以进城找点手工活,作为家庭收入的补充。

说不够,其实也不够,作物产量上限摆在那,而一口人一年至少需要三百斤粮食才不会饿死。好吧,就当是妇女再打个折——两百斤。那这个三口之家一年也需要五百斤。十亩地,产得出五百斤粮食么?可以,但暴雨、蝗灾、干旱要考虑,人口可能突然死亡、逃走。武夫劫掠怎么办……影响因素太多太多,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就是如此脆弱。

就算一切顺利,百姓还要为圣人纳粮——地税、户口税、青苗钱,这是明面上的。租借耕牛农具产生的小额摊派;盐、铁、茶等垄断商品,百姓在消费中也是交了税的,这是隐藏的。

除了这些钱,哪怕官吏不贪污,朝廷不加征,百姓又还剩下几个子。武夫要是再杀来,粮食牲畜、人口一扫光,直接绝户——屯田,做起来简单,长期做,很难,就难在这。

后世武夫三天两头来长安打秋风,朝廷就算给出再好的条件——牲畜免费送,一文钱不收,老百姓也不会干。

李克用为何不做,河东幕府难道就没有有识之士?就算李克用不四处搞事,当守财奴。邻居会罢休吗——仅去年一年,河朔诸镇就揍了他三次,就看你不顺眼,就要干你,你怎样?李克用要抵抗。但河东百姓不会管他是主动被动。百姓只知道,一打仗官府就要粮。

要多了,百姓种田看不到生计,还会种吗。

种田也是需要资本的。

“陛下,已验份额,确实是十亩直田。”属官气吁吁地回来禀报道。

“叫什么名字?”圣人轻轻拍着小吏的肩膀询问道。

“小臣司农卿属下驱使官王桂属下计算官,万年人王小圆,两个月前受雇司农卿。”小吏答道。

“行事颇有条理,赏你三匹绢。”

“谢陛下!”王小圆连忙拜倒,一高兴,眼珠子乱转也不知说什么拍马屁:“以陛下神武英明,公卿勠力同心,定可拨乱反正,使日月幽而复明!”

“幸臣。”杜让能斥了声,责怪道:“专心屯田,不使小民流失,就是对圣人最大的报效。”

“敢不用心!”

接下来,圣人又走访了两户,心情愈发沉重了——跟养育婴儿一样,小心翼翼的呵护,然而只需要打一场败仗,被节度使攻入京畿,眼前这一切看似蒸蒸日上的事业就会毁于一旦。

“大家何必丧气?”赵氏策马走到圣人身边并辔而行:“妾兄长服传来信件,已率兵押解财货供品东出秦州,不日来朝。”

“善。”圣人心不在焉,点头道:“外戚之赏,何曾吝啬。”

这些世家是真几把现实!赵氏是天水赵氏出身。拥立汉宣帝的赵充国、东汉西园八校尉之一的赵融、司马炎侧妃赵粲、前秦尚书令赵俱、西魏八柱国赵贵都是这个家族的。至唐,赵仁本、赵憬、赵昌等拜相持节者不在少数,到这会,身边的枢密使赵如心也是他们几年前送进宫中的。此后,便如死人一般,反倒是加入藩镇的子弟如过江之鲫。

这会看到岐、邠、华三镇覆灭,立马入朝了。来的人还是赵如心的兄长赵服——那帮老家伙再三商量的结果吧?朝廷略有振作,赵如心又官拜枢密使,当了圣人的侧妃,不得抓住这个机会带资入股?

唉,其实也怨不得别人。

你没价值,在你身上看不到希望,为什么帮你?

“京师如今可称安宁,兄长就不回去了,后续族中还有子弟入京,为大家效犬马之劳。”赵氏顿了顿,又说道。

“好事。”圣人不禁想起了李渊创业的画面——高祖既克长安,以书谕天下,于是东自商洛,南尽巴蜀,郡县长吏及盗贼渠帅、氐羌酋长,争遣子弟入见请降,有司复书,日以百数。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不外如此。

现在赵氏受宠,朝廷又有起色,赵家想来结成利益共同体,情理之中。

赵氏悦然。兄长服——饱读经书兵略,又熟稔列祖千年积累的家学,弓马骑射也不错,还带了七百多子弟兵,圣人愿意信用,谋个前程当不算难事。若自己再诞下个儿子,李赵两家的关系就稳当了。

圣人默然无言。

何虞卿在让两个弟弟结交豪侠,朱邪吾思的人在积极谋求进取,赵氏的家族现在也带资入股……——他有种预感,自己治下的朝廷会渐渐发展成一个火药桶——在妻族们的助力下,对外或许会越来越勇。但内部,各方维持脆弱的平衡,全靠自己这个皇帝兼丈夫居中调和,若是自己哪天犯病,走错一步棋……

还有,万一这江山真中兴了,到了分蛋糕的时候,又该如何?

但是现在,以朝廷的经济实力能承载的官员数量有限。别人要进来,自然得有人出局。他不当拿粮喂烂货的怨种,特别是一点忠诚没有,脚踩两只船,暗中对节度使摇尾巴的大臣——要腾位子出来,这帮烂人的面子还给吗。

“哼。”

同州,长春宫。

北周武帝保定五年,宇文护筑晋城——因三面悬崖,东临黄河,面对蒲津关,远望太华、中条二山,俯瞰黄、洛、渭三水,花木茂盛,遂改名长春宫。开皇十三年增建殿宇至三百余。李世民为王,镇守于此,统领两河军队鏖战王世充、窦建德等人。

但此时,长春宫已是混乱不堪。

一些邠兵正在纵火,高声鬼叫着什么,连片宫苑燃起熊熊大火,黑烟滚滚直窜云霄。

大群穿着白衣的武士从坡道上连滚带爬冲下来,大包小包的,有的手里还攥着头发,被拖拽而行的宫人口吐鲜血,惨叫震天——不知道是先帝的宫娥还是妃嫔,也没区别,反正在武夫眼里都是玩具。

到处都是乱兵,根本不知道是谁的部下。

“宰了他们!”王行约披头散发,面门上中了一支箭,鲜血淋漓。这位同州防御使,此刻正魂不附体,捂着脸踉踉跄跄奔出宫门。

“放箭!杀了这帮人!”数队乱兵路过,看见别人抢了妃嫔,大怒,直接操刀上前拼杀。

乱兵杀成一团。

宫女、妃嫔被杀死在花丛中,孟才人拿着剑,正要自杀,被乱兵一耳光抽在脸上,直接就地剥衣,干得面无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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