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重伤

皇城时气冷得猝不及防,桂香堪堪飘散,一场鹅雪纷飞而至,整座凤鸾宫笼罩在铺天盖地的皑皑雪光中。

清早骊欢披衣站到窗边,满目皓白刺得她抬手遮挡。身后宫婢上前合起花窗,轻声道:“昨晚儿娘娘才歇下外头便下雪了,整整一宿未停,奴婢们正张罗着清扫呢。”

骊欢面容寡淡,又探手支开窗子:“狗皇帝昨晚又来了?”

“……”宫婢呼吸一顿,硬着头皮道:“回娘娘,皇上昨晚应当有事耽搁,没来咱们凤鸾宫留宿。”

骊欢默然,心头死水微澜般跳了跳。

那畜生近两月夜夜来凤鸾宫打地铺,几乎退了朝便来纠缠她。偶尔在宸元阁批折子批至半夜,也会来凤鸾宫晃悠两圈,问问宫婢她是否按时服药、亲眼瞧瞧她是否入眠。

不论她如何打骂讽刺,他总能温笑着为她掖被角、熬汤药。龙袍下拳头攥得指甲陷进肉里滴出血水,也不再同她翻脸,更不再逼迫她行床笫之好……今日是自楚谚折返平荆后,他头一夜没来凤鸾宫烦她。

若碰上不好的事,暴毙了该有多好?

骊欢盯着晃眼的雪景,心跳微微失速,又极快醒神道:“那小公子呢,昨夜睡得可好?”

宫婢抿了抿唇,轻快笑道:“娘娘昨晚入眠后,宫外又有家信送来!小公子翻来覆去看了半宿,睡得比平日晚些,这会子还没醒呢。”

骊欢怔忪片刻,抬手触摸窗槛细颈长瓶上新插的一株白梅。

她和骊彻哪里来的家信呢?

那是楚谚自平荆送来的书信罢了。

朝廷与平荆的政局僵滞几十年之久,最终以楚谚上交兵符收尾。头两个月满城桂香未散,楚慕便放楚谚回平荆了,甚至没有褫夺楚谚“裕王”的亲王封号,平荆一应内政依旧交由楚谚全权受理。

楚谚离京前亦同楚慕交涉,欲带她与骊彻一同去平荆隐居,可惜失败了……楚慕果真如她料想不愿放她离去,骊彻用来桎梏她,自然也不可能放走。

但顾念着骊彻同楚谚合得来,楚慕应允楚谚随时送信入凤鸾宫问候骊彻。骊彻欢喜了,想来她的心境也会跟着舒畅。

骊欢思绪渐远,回神时槐序急步走进内殿,挥退侍女,凑到她身畔道:“小姐,皇上遭人行刺了。”

“……什么时候?”骊欢讷讷启唇,双眸中的讶然之色极快因为遂愿浮上淡蒙蒙的喜气,“伤得重不重,可打听到是哪路仇敌?”

“小姐,是昨夜戌时之事。”

槐序压着声音镇定几分,搀扶骊欢的胳膊道:“昨儿退朝,那狗皇帝带人去了长云营巡视。晚上正巧赶上大雪把官道封了,他不顾随行将军的劝阻,非要连夜赶回皇宫,绕道的时候在山脚遇上剑客偷袭了。”

“奴婢方才去宸元阁瞧过,神医脸色很差,估摸着伤得不轻。至于背后是谁筹谋运作,奴婢暂时没打听出来。”

骊欢思忖一番,凝神点头道:“记得替我留意着。”

长云营是京城军队的主营之一,自太祖皇帝起便用来操练大量步兵及弓箭手,备受重视。楚慕在太子府也曾与幕僚商榷,欲以长云营为军库,收纳一批火器,锻造一支以火药致胜的军队。

想来计划开始实施了,楚慕这才前往宫外巡查。而那波刺客通晓楚慕的行踪,甚至提早在重兵守备的长云营附近设伏,定然不是寻常贼人,若他们能将楚慕杀掉便好了。

仇恨滋生的恶意似疯长的藤条缠绕心口,骊欢呼吸微沉,脑海恍然浮现上回楚慕佯装中毒的模样。

当时她给楚慕换药,偷偷在伤口投抹了剧毒血狼子,楚慕被折磨地痛不欲生。

成日躺在病榻上躁怒地责骂太医们无用,要不就急得在宫殿内踱来踱去却寻不出病因,再不然就疯狂地下诏招募民间大夫救他的狗命……整日疑神疑鬼,唯有她在身畔才能安静片刻,短短月余便虚脱的没了人形。

她默默欣赏着,确然心满意足,可惜到头来幻梦一场。

这回应当做不得假了罢?

骊欢这般想着,午后天色稍暖,亲自动身来宸元阁探探究竟。

寝阁内药香弥漫,神医笼着一袭素布裘衣,正与三五名太医围坐在桌案前拟写药方。众人神情倦怠,脸庞急得浮着薄汗,同里头仰躺在病榻上的楚慕一样衰弱乏力。

骊欢隔着珠玉帘子打眼瞧了半息,便听阖眼的楚慕低咳一声,沙哑道:“长云营那边不可掉以轻心,追捕流寇的事交给下头京官去办,你再拨几支禁军前往营地看守,切记不可出岔子……”

“是,我都明白。营地里几万旦粮草和火器也全是我的心血,半点火星子都见不得,我会留神的。”

骊欢凝眉细望,一抹黑影立在屏风后回话,赫然是多日未见的刺眠。平荆战事不声不响地了结,他也回京帮衬楚慕了。

骊欢屏息冷笑,床榻上的男人霍地侧首扫过来。四目相触,男人眼底猩红的凶戾之色僵滞刹那,迅速流转不见。

“初初,你怎么过来了——”

“外头有风,你在那站着做什么,怎么不着人通禀一声?”

楚慕撑着小臂坐起身,语气偏快,话音未落嗓子便哑下去。

榻边陪侍的小太监赶忙上前扶将,惊吓道:“皇上先躺着罢,龙体要紧啊。”

楚慕一把拂开小太监,维持着半躺半坐的姿态不敢乱动,捂住胸口的指节微微蜷缩着颤抖,似是身上当真痛极了。

骊欢端量两眼,挑帘踏进内室,提唇关切道:“听闻又有义士行刺圣驾,臣妾心焦得很,特地过来瞧瞧皇上伤得重不重。”

“……”

众人尴尬噤声,刺眠抱拳行了一礼,亦冷淡地垂下眼帘。

楚慕不甚在意,缓过劲儿来捋了捋散落胸襟的发丝,玉面又挂起温润的笑容:“神医说我伤情难医,命终不过三十,初初能不能看在我没几年活头的份上原谅我一点。”

骊欢蹙眉,狐疑地看向一旁的神医。

神医正忙着跪地请安,闻言支支吾吾不敢抬头,楚慕大度地摆手道:“都退下罢,别来烦朕。”

骊欢眸中幽光轻闪,一干人等将将退出寝阁,她走到红木长窗边儿推开一排紧密闭合的雕花窗子。

窗棂“吱吱呀呀”大敞开来,冷风霎时裹着凛冽的梅香呼啸而入。床幔剧烈舞动,楚慕倒吸一口凉气,弯下背脊便是一阵猛咳。

昨夜他左肋中剑,剑上所涂剧毒半炷香前才钻研出药方,此刻解药尚未出炉,他体内每寸筋骨都受烈火焚烧般抽痛难耐。

再添上昨夜一路雨雪侵袭,他染了风寒,身上发着高热正是畏冷的时候……这窗子涌入的北风迎面一吹,他只觉浑身皮肉在冰火里反复煎熬,恨不得一掌摧毁周身的气流。

“楚慕,你不会当真要死了罢?”

骊欢贴心启唇,见男人眉川紧皱、仍不住声儿的咳嗽,忙敛袖走到桌案边儿斟了盏热茶递到榻前。

楚慕十分乖觉,就着女子的搀扶准备用茶。骊欢却手一抖,半杯茶水尽数浇到他左肋处透着些许血光的纱布上。

茶水顺着血纱浸入伤口,顿时一片热辣辣的痛楚蔓延四肢百骸。楚慕玉面惨白,勉力抓住骊欢的手腕,咬牙道:“骊欢,别再闹了。”

“拿开你的脏手,不要碰我!”

骊欢憎恶地甩开他的钳制,又见他虚弱地跌回床榻,怔忪一瞬,忙拔下凤钗戳他的心口。

凤钗细长而尖锐,尾端如两股金刺,楚慕侧身险险避开一击,骊欢攥着钗头再度扬手刺过来。

她满脸充斥着较真的狠劲儿,楚慕心头似被利刃剐了一刀,又怕她反伤到自己,干脆捉住她的手腕往前一推,钗子登时“噗嗤”没入肩膀。

骊欢微怔,温热的鲜血顺着男人宽阔的肩头渗入她的指缝,这才满脸恶寒地撒开手。

钗子直溜溜戳在肩骨内,楚慕闷声一哼咬牙抽出来,额角登时冒出一层薄汗。浑身剧毒灼烧的苦楚都似为之变淡,只余肩膀一圈近乎痉挛的痛麻。

“初初,疼死我了。”

楚慕单掌拽紧被褥,颤巍巍呼了口气,颇有些委屈地打量骊欢的反应。

甫一抬眸,便见骊欢动作急切,竟又拔发髻上的银簪狠刺过来。

楚慕眸光略沉,忙展臂勾住她的细腰,轻轻松松往后一倒,骊欢便整个人扑进他的怀抱,随他一块儿陷进柔软的绣金软褥。

“禽兽,你松开我——”

骊欢又掐又咬,反手推打男人的怀抱,知他左肋伤重,蜷起膝盖朝他的伤口使力一顶。

楚慕腰腹刹时紧绷,面色煞白地痛呼一声,腾开手捏着她的大腿翻身压到她身上:“我若是禽兽,定然顾不得重伤在身,也要干点旁的了。”

“你怎么不去死?畜生。”

骊欢恶狠狠地咒骂,翻来覆去扭打一会儿,心知再折腾下去不过被楚慕戏弄罢了。可一时挣不脱楚慕的手掌,干脆朝他俊脸啐了一口。

楚慕偏过脸,略一愣怔,骊欢猛地推开他,拢衣坐直身子道:“皇上动怒了?动怒可得好生憋着,否则臣妾会更恨你的。”

楚慕好笑地摇摇头,扯过提花枕巾擦了擦半边脸,又抓住她染血的手掌,用自己的寝衣绣带轻拭她一根根手指:“我不憋着,我本也没动气。”

五指腥红的血迹擦拭干净,骊欢不客气地甩开楚慕的手掌,掸了掸袖摆,便坐在榻边整理散乱的衣襟与发髻。

她微微垂头,薄唇紧抿,面颊犹挂着不甘心的憎恨神采,一贯苍白的雪腮却因方才激烈的扭打渗出点点潮红。

楚慕眯了眯眼,看着女子一时出神。

素裙松松垮垮,乌发蓬乱地搭在肩头。耳畔几缕发丝顺着脖颈滑落而下,衬得那抹细长的脖颈愈发白嫩,恰似一段温润无暇的羊脂玉隐入衣襟。

昔年在太子府监国,各方奏章压得楚慕没空喘息。朝野里大官小将的眼睛全盯着他,庸碌无能的父皇也整日挑刺、想着废黜他改立太子……

他不能被人揪住半点错处,又要防着京城世族的算计,每一步都走得谨小慎微,时常批改折子便要忙到半夜。

骊欢无聊得紧,几乎夜夜趴在书案边陪他,为他研墨铺纸,或亲手做些样式喜人的夜宵点心哄他品用……哪怕什么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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