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虎牙山北采石场,碎石堆积。龙山在整修嗑石机器。
陈得索上前,躬身轻轻道:“龙师傅!”
龙山抬眼看看,道:“啊?小伙子,怎么来这么早?”说罢继续忙乎。
陈得索两眼含泪道:“得索无能,求您推荐,削发为僧。”
龙山吃惊,停住手中的活,不解地问:“你年纪轻轻,大有可为,怎能这样伤悲?”
陈得索潸然泪下,道:“俺原来的遭遇您知道。现在雪上加霜,一言难尽!”
龙山放下修理工具,有些犯难:“得索,你有家有村,一旦皈依佛门,须荣辱扔到脑后。况且现在正值‘一打三反’运动,你们生产队抽调你,到这里来劳动改造,我随便把你送上山吃闲饭,当官的可不依我;就是当官的不找事,和尚也不敢收徒。不像过去,盘问打磨,顶礼施戒就可以了。”
陈得索问:“山上的那个‘胖和尚’是怎么当和尚的?”
龙山好像了解‘胖和尚’:“他呀,无家无后,刚解放就在山上,吃斋念佛,给人施签行卦。”
陈得索情绪低落,两眼含泪说:“那我怎么办?”
龙山沉思一阵,有了主意:“这是国家修漫滩湖水库采石场,工人都是各公社抽调的临时社员,他们在家有工分,我只管吃管住。你在我这打工,我管你吃住,只要你能干,你生产队不给你工分,我给你开工钱!想拜师学佛也好办,闲时可以上山向‘胖和尚’讨教。常言道:‘学佛不为僧,照样能显灵’,你就做个凡夫俗子吧!”
陈得索感动得抽泣起来,说道:“为了老母亲,我听龙场长安排!”
春天,采石场炸出的石头堆成小山。石场工人闲了,而碴岈山游客却增多了。傍晚,虎牙山游客散去。龙山场长让陈得索背上馒头,自己从家拿出腌好的蒜薹、香椿,二人上山拜访‘胖和尚’。
二人登山绕石,来到半山腰古庙。‘胖和尚’和龙山是知己,一改过去的神秘做派,让位沏茶,哈腰躬礼道:“龙师傅怎么有雅兴来访贫僧?”
龙山指着陈得索说:“老师傅,这位小伙子叫陈得索,跟着我干苦力活,他想跟你学佛,请您得闲赐教。”
“这孩子我见过。”‘胖和尚’瞟了陈得索一眼说,“他外憨内善,屡遭坎坷,想以佛图净。”
龙山极力奉承‘胖和尚’道:“对呀,你真是一代高僧,慧眼识才。”
‘胖和尚’道出玄机:“可惜呀,少年为冤而累,图净何易?”他喝口茶,把茶叶嚼嚼咽了。
龙山随声附和:“对,对,人生困惑,始终不明不白。”
龙山和‘胖和尚’对话不知是论佛,还是谈人生让陈得索听。陈得索上前倒茶,一旁细听,似懂非懂。
当天晚上,陈得索留在‘胖和尚’身边。
阳春五月。白天,虎牙山游人如潮......庙内香火不断,施主鱼贯而入。‘胖和尚’黄袍加身,合掌静坐。陈得索清场收钱,前后忙活。夕阳抹辉,香客散尽。陈得索扫庙拾香,倒灰落锁,而后提水做饭。‘胖和尚’心定神闲,悠悠自在,望着陈得索的背影,笑眯眯地大牙露出来......
月夜。陈得索和‘胖和尚’明烛对卧。
‘胖和尚’直视陈得索问:“你家在何处?”
陈得索低声答:“俺是二郎山脚下的陈家庄人!”
‘胖和尚’吃惊坐起,神秘地问:“陈家庄?你知道陈青岩吗?”
陈得索一阵哆嗦,态度冷漠道:“知道。俺是邻居。”
‘胖和尚’翻身坐起,瞪大眼睛问:“他还活着?”
陈得索咬牙切齿地说:“活着,活得好好的。牛逼着呢!”
‘胖和尚’两眼放光,好奇地追问:“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陈得索痛苦回答:“陈国清!”
‘胖和尚’大惊失色,惊慌失措地站起来问:“陈国清?”他走近陈得索,望着他,“陈国清是你父亲?他还活着吗?”
陈得索痛哭起来:“早没有他了。1951年春,因‘柏子山计划案’被谢先、吴明法等人迫害致死!”
‘胖和尚’嘴唇包住大门牙,把嘴噘起来。他呆呆地盯着蜡烛,久久不语......陈得索借助灯光,看‘胖和尚’头大腰粗,酷似老猿猴。
陈得索怯怯地问:“师父,你怎么知道陈青岩和俺父亲?”
‘胖和尚’盯着晃动的蜡烛火苗,说:“说来话长。”他望着陈得索,“我老了,也该是油尽灯灭的时候了。”
陈得索惊愕,连声追问:“您是什么意思?”
‘胖和尚’只是摇头忏悔,不说事情缘由:“我也是有罪的人呀!”
陈得索跳下床,跪到‘胖和尚’床前哭诉:“师父,我孤苦伶仃,有家不能归,有妈不能孝,你就是我的恩人和救星。俺家辈辈为善,可是一个个被人陷害,令俺断子绝孙。趁我年轻,应知上辈作为。如果他们有罪,我好替他们赎罪;如果他们无罪,我好为他们悼灵。您有什么心里话,给徒儿说明,今后愿为您秉烛祈祷。这样,俺也不白活一生了!”
‘胖和尚’额头泛起亮光,弯腰扶起陈得索,平静说道:“起来,我们到庙后大石头堆旁,听我细说!”
‘胖和尚’领着陈得索来到庙后一大堆石头上坐下来。一弯钩月悬挂南天,周围的山、石、树、庙都是黑黑的,朦朦胧胧,影影绰绰。两人位于虎牙山峰南半坡。坡呈半环形,庙在山腰侧西。庙南,山路弯弯,路两旁乱石隐卧——大如奔牛,小如跑猪,松柏立于其中。庙东,临深涧,溪水从主峰而下,击石轰响。涧谷石头,有的高如擎柱,似中流砥柱;有的大如斗缸,乱堆一旁。山涧东侧山坡,松柏密深而呈墨,风起林声嗡嗡响,偶有鸟儿唧唧鸣,鹰居高树,眼放寒光……山北重峦叠嶂。主峰、次峰勾连不断,形如锯齿插天,状如犬牙差错。
‘胖和尚’趁陈得索不注意,往石头缝里摸,而后盯着前面的古庙,讲起那鲜为人知的故事——
“我的法名叫瑞智,其实我的名字叫‘胖和尚’丁苟,绰号叫狗子。我家在舞水丁家镇,弟兄四个,数我最小。从小被父母娇生惯养,后来时局动荡,父母年迈而亡,哥嫂成家立业,嫌我不成器,经常打我。抗日战争时期,我当国民党兵。日本进攻华西城时,俺的守城预备团长柏云率队伍与大举北犯日军激战两天两夜,但因寡不敌众,被迫率余部西撤到孔庙镇柏子山。日军继续追击,俺的队伍处境危急。西山抗日游击队长宋名奉命上级之命,前来柏子山增援我们,共同阻击日寇......敌人武器精良,而我们武器落后,又配合不力,只得丢掉阵地。宋名所率共军继续游击抗日。我们国民党军退缩盘踞在西山鸡冠密洞,过着昼伏夜出,亦兵亦匪的生活。当时我和毛领年龄小,刁钻,又都是当地西山人,对山地熟悉,俺的柏云团长把我们当心腹,结成拜把兄弟。为了生存,他指使我们夜里冒充抗日游击队或土匪抓兵抢劫。一天冬夜,我们沿淤泥河,翻过二郎山,摸进陈家庄,抢走了陈子义的贵重草药,还抓走了约有十七八岁的陈青岩。
陈青岩跟柏云当勤务转眼两年多了,在1945年7月的一个夏夜,柏云问起他的的身世.....”‘胖和尚’丁苟开始回忆——
晚上,天很闷热,柏云带陈青岩走进洞潭洗澡。陈青岩给柏云搓背。
柏云问:“小子,你跟我多年了,想家吗?”
陈青岩答:“想。”
柏云问:“家就剩你爷爷了?”
陈青岩屁股撅着,“嗯”一声。
柏云停顿一会儿,转过身,尽力在黑暗中看陈青岩的脸,问:“你给我说实话,你父亲在外是干啥的?”
陈青岩沉稳道:“我不知道!”
柏云手按着陈青岩的肩膀,小声问:“他是不是叫陈宾?”
陈青岩怯生生地答:“是的!”
柏云趴到陈青岩耳根嘀咕:“据毛领说,1943年秋在漫滩湖附近被游击队活埋了一个土匪‘二当家’的就叫陈宾!”
陈青岩迟疑,惊慌,心想:“难道父亲真被做了?”
柏云又问陈青岩母亲死因:“你母亲是你父亲离家后死的吗?”
陈青岩痛苦答:“是的。”
柏云问:“你母亲得的是什么病?”
陈青岩吞吞吐吐:“流产大出血!”
柏云好奇问:“啊?你父亲经常还回家?”
陈青岩吭吭哧哧说:“我父亲走后,就,就没有回家过!”
柏云嘲弄道:“这么说:你母亲还跟别的男人好?”
陈青岩羞辱难言:“别问了!”
柏云发火了:“放屁!说!害死你妈的,是谁?”
陈青岩迟疑片刻,而后狠狠心,说出来:“是俺族家爷,老中医陈子义!”
柏云勃然大怒:“我们这支队伍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日本人是我们的国敌,共党是我们的政敌,土豪劣绅是我们的家敌。孩子,你把陈子义给我除了!”
陈青岩心中无底,无可奈何地问:“我守在您身边,那有机会呢?”
柏云纵容陈青岩说:“洞内的人有你挑,办法有你想。这是对你的考验。若你成器,将来抗战胜利后,我推荐你到国家军统施展你的才华!”
陈青岩受柏云的鼓动,复仇的火焰慢慢燃起。他思忖着......
第二天上午,陈青岩找到‘胖和尚’丁苟、毛领,在密洞咬着耳朵……‘胖和尚’丁苟、毛领有些迟疑......
陈青岩不耐烦道:“柏团长说了,让我挑你们两个,帮我报仇。你们不想去,还算弟兄吗?”
毛领咧嘴笑答应:“好,好,就按你小子的意思办!”
【作者题外话】:陈得索听‘胖和尚’讲述陈青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