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二十二章 风雪

因为我们站在河的两侧,所以我们这辈子都只能互相为敌。

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

西陆自然明白。

所以她的怒意消散得很快,这倒不是说她原谅了陈朝做的那些事情,只是能理解,也就说不上原谅不原谅,两人本就是仇敌,这辈子都会是,个人的喜恶并不重要。

看着陈朝腰间的那枚印章,西陆忽然问道:“类似的东西还有没有?”

陈朝挑眉道:“东西或许还会有,但你能拿出什么来换?”

这样的至宝,可以说是无价之宝,西陆想要倒也可以理解,毕竟那是可以遮挡妖帝视线的东西。

但想要这样的东西,却绝对不是上嘴皮碰下嘴皮就能得到的。

西陆默不作声。

“先离开王城,在这个地方,我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

陈朝笑着伸手,开始抹除这里自己的残留气息,在别处或许可以不在意这些,但在妖帝眼皮子底下,一切都需要上心。

……

……

半刻钟之后,酒肆外忽起风雪,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这酒肆门口,风雪在他身后呼啸,却怎么都来不到酒肆里面,好似他的身躯足够宽广,能挡住这世间的一切。

男人走入酒肆里,看了一眼四周,那些破碎的酒坛还在地上,酒水在缓缓流淌着,但酒香味却是闻不到。

男人走了几步,来到那张已经破碎的桌子前,看了一眼。

一道道气息从他的身躯里流动而出,像是一条条丝线在这里不断缠绕,将身前的这张桌子重新复原。

桌子复原了,那上面的那坛酒也重新被那些所谓的丝线粘到了一起,虽然还是有一条条的裂痕,但就像是一条条脉络一样,上面闪烁着光泽。

在地面的酒水,此刻也是再次复归在酒坛之中。

都说覆水难收,但好似在这位妖族帝君面前,都不是什么难事。

妖帝看着被他重新修复的桌面,看着大概一刻钟之前,就应该是这样的场景,微不可查地皱起眉头。

桌上有酒,有两个酒碗,就说明这曾经有两个人对坐。

但这两人的气息,却一点都没有,便很奇怪了。

能够抹除气息之后,让他一点都看不明白的,只能是另外的扶云。

在妖族王城还有扶云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不被发现?

妖帝只一瞬间,便想明白了一件事。

“还是没忍住。”

妖帝淡漠的声音响了起来,像是来自地狱最深处那般冰冷,让空气都凝结成霜。

“但你在和谁一起喝酒?”

这是妖帝唯一的疑问,答案不会有人告诉他,只能靠他自己去找。

他的双眸缓慢在四周扫视,最后落到了桌上的那坛子酒上。

酒上没有谁的痕迹,但酒却很香。

妖域是酿不出这么香的酒的,所以这酒只能来自妖域之外,来自那和妖族对峙着的人族。

那能带着这坛子酒的人是谁?

好像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妖帝的双眸里闪过一抹怒意,之后迅速燎原,燃起一片燎原大火。

如果说之前要不要杀人妖帝也会犹豫,那么此刻,就是给了他一个完美的理由,有些人是非杀不可了。

……

……

斡难河畔。

陈朝和西陆站在两侧,西陆背后便是妖族王城,而陈朝背后,是广阔的漠北,漠北之后,是大梁的北境长城。

两人还是站在不同的河岸两侧,就像是之前在酒肆里说的那样。

看着西陆,陈朝说道:“你已经逃出来了,但你好像没有时间耽搁了。”

刚才两人南下途中,都感受到了那王城里那道不加任何掩饰的妖气动荡。

“不出意外的话,你父亲这会儿就在那酒肆里,你觉得你把你的气息抹干净了吗?”

陈朝笑着看向西陆,这一趟来杀妖帝,最重要的就是要西陆成为自己的帮手,虽然西陆还是说明不愿联手,但目前来看,她已经被迫站在了自己身侧。

西陆平静不已,但心中如何想,却也没有人知道。

陈朝说道:“你应该要谢谢我带你离开王城,不然你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西陆面无表情,“那不也是拜你所赐吗?”

陈朝苦笑一声,倒也没有反驳,这一次来到王城来算计西陆,的确不太光彩。

西陆冷笑一声,“陈朝,你比我想的要更无耻一些,当真什么话你都能随便说出来吗?”

这句话意有所指。

“为了取胜,都可以。”

陈朝微笑道:“我为大梁而说谎,而骗人,没关系。”

虽说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答案,西陆还是有些失神,但她一句话都不再说,而是沿着斡难河开始南下。

陈朝看着她的背影喊道:“妖帝得了那株神药,更难杀了,你真要想杀他,跟我联手是最好的选择!”

西陆不为所动,就这么一直走着,越走越远,好似就要尽快的远离陈朝。

陈朝想了想,越过斡难河,来到西陆身后,跟着她走着,一边走还一边说道:“西陆,我敢保证,换了任何一个人,像是你这样的处境,都不会犹豫,而是会选择和我合作。”

“你们妖不是比人更不在意什么亲情的吗?”

“西陆,不管做什么,也不管怎么做,永远都是要先活着,才会有后面的事情。”

“杀了妖帝,你便是新的女帝,妖域尽在你手,我们再一战便是。”

陈朝跟在西陆身后,一直开口说话,然后一边便沿着河岸往南边走去,河水在缓缓冰下缓缓流着,冰面却好似不管怎么看都像是一样的。

夏天的时候,斡难河两侧会有些碧绿的水草,但如今却只有积雪,让哪里看着都一样。

西陆不转身,但是却说道:“你没有自信能赢他,但是却觉得能杀我。”

为何要杀妖帝,自然是因为妖帝可怕,这样可怕的人,如果站在自己对岸,那么他最好还是死了才好。

杀了妖帝,新的妖帝便是西陆,面对西陆,陈朝倒是觉得不难杀。

这个想法无比朴实无华,但正因为这般,所以才显得有几分真诚。

但真诚的事情,总是也特别伤人的。

陈朝说道:“你不用管我在想什么,你须知你如今就这么一条路,有我你这条路就会走得顺畅许多,若是无我,你或许便走不通这条路。”

这也是大实话,说出来之后,谁都没法子否认。

就连西陆自己也不能。

西陆没有说话,但没有说话就是拒绝。

陈朝只好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不想死,至少不想被你的父亲杀死,或许除去死亡之外,更让你在意的,是你的父亲杀死你这件事。”

西陆不说话,依旧自顾自走着。

陈朝说道:“你的母亲好似也是你父亲杀的,你即便不为了你自己,难道你就不打算为你母亲报仇吗?”

说到这里的时候,西陆顿了顿,但还是没有说话,而是继续南下。

有些女人是不管如何都没办法被说服的,现在的西陆,好似就是其中之一。

“西陆。”

陈朝张了张口,感觉嗓子已经有些哑。

他或许不是这个世上最会说服人的人,但绝对是武夫里最会说服人的人,但这样的人,好像也没法子说服西陆。

这虽然没办法让陈朝觉得沮丧,但还是会让他觉得有些累。

他真想倒头就睡,然后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场呼噜。

其实累的不是说服西陆这件事,而是这段时间的所有事情,都会让他觉得累,这么多事情堆在一个人身上,那个人居然还没有就此垮下去,还真是一件十分难得的事情。

揉了揉有些沉重的眼皮子,陈朝说道:“我说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犟。”

“放弃吧,你不管怎么样都是没办法说服我的。”

西陆在前面说道:“但我还是有些奇怪,你明明不是这样的人,但为什么却变成了这样?”

陈朝说道:“因为说服你这件事,对大梁来说,很重要。”

西陆问道:“又是大梁,我可不可以理解,你现在做的这些事情,都不是你想做的事情,都是为大梁做的,那么如果是你自己的想法,你到底会怎么做?”

“要是我的想法,我就把你们父女都杀了,天下就太平了。”

陈朝自嘲道:“可如今不是没这个能力吗?”

西陆默不作声,之后半日她一直南下,再也不和陈朝说什么话。

直到之后她出剑斩了一头暗中跟随的大妖。

一剑毙命,简单果断。

陈朝看了一眼那大妖头颅,眯眼笑道:“一头大妖,说杀就杀了,真果断。”

西陆没说话,却只是看着手中飞剑滴落的鲜血,想着些事情。

那大妖定然是妖帝派遣出来的,用以刺探西陆的行踪,再换句话说,其实他也是妖帝丢出来的棋子,想看西陆如何反应,如果西陆一剑将其杀了,那么一切都在不言中,父女从此决裂。

但实际上,西陆敢无动于衷吗?

“西陆……”

在某处河边,西陆忽然停下脚步,陈朝也正好想要继续开口劝说,但西陆的一个眼神,就阻止了陈朝继续说下去。

她看着陈朝,双眸宛如一柄天底下最锋利的剑。

“说了这么多,我也烦了,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会答应你吗?”

西陆看向河面,自顾自说道:“你说了这么多,却从来没说过我和你杀了他,你们人族会罢手。”

陈朝一怔,随即说道:“现在是你们在南侵。”

“但你也从来没说过,杀了他,战争就会停止。”

西陆平静说着。

陈朝说道:“他死了,战争就可以结束。”

西陆不说话,只是笑了笑。

很多时候,停止和结束可以表达相同的意思,但很显然在这会儿,它们之间的意思是不一样的。

陈朝从来没说过杀了妖帝就要停止战争,大梁虽然此刻被压着打,但他们也不只是想着战争就此停止,而是要抓住机会,从南向北,完成人类历史上从未有人能做到过的北征.

“你们一心一意想要改变天下,灭了我族,我跟你联手,我就不怕成为罪人吗?”

西陆平静道:“你不愿意看到人族的百姓被我们奴役屠戮,我也不愿意看到我的子民被你们屠杀。”

妖帝此刻是妖族的最大依仗,他怎么都不能现在死。

换了人不会在意这些,但西陆却会,红袖妖君早就看出来了,整个妖族,大概只有大祭司和西陆将妖族的子民当成了子民。

而如今大祭司已经死了。

西陆成了那个唯一的人。

陈朝看着西陆,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斡难河上方的寒风都已经吹到了很远处,这才开口说道:“原来我看错了你。”

他自嘲一笑,原本觉得自己很了解西陆,但现在想来,其实还是不够了解,西陆……和其余的妖族,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在另外的角度来看,他们甚至是一路人。

不过路在河的两侧。

“我来之前,觉得说服你这件事,其实不难,尤其是当我将你逼到最后一条路上之后,你不管愿不愿意,都只能和我同行,但我这会儿才明白,我小看你了。”

陈朝摇了摇头,有些失望,但却不觉得太过难过,小看了自己的对手,不应该,但却已经发生了。

“但至少事情做成了一半。”

陈朝笑了笑,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我拒绝你,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个别的原因。”

西陆想了想,还是开口说出了这句话。

陈朝却不在意,他已经转身渡河,去了另一侧,开始南下。

西陆站在原地,看着陈朝的背影,沉默不语。

片刻后,她的眼眸里闪过一抹伤心意。

陈朝万里迢迢而来,用言语骗她,用手段逼着她走上唯一的路,这些她都可以理解,谁叫他们走在河的两侧。

但天底下有些事情,可以理解,也不得不接受,却不意味着不会伤心。

说到底,她也是个女子。

没有女子愿意被自己喜欢的男子这么对待。

西陆笑了笑,仰起头,看了一眼天上的飞雪,然后收回目光,往前走去。

风雪风雪,有风又有雪。

雪花在缓缓飘落。

风有些海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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