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对问刀笔

柳憕攥着拳,肩膀随着呼吸起伏,脸上带着泪痕,眼神直勾勾的,好似疯魔。

壮蛮走了出来,向柳憕喝道:“尔娘开口!寻打乎?”

柳憕手指壮蛮,声音仿佛压抑的火山般爆发出来:“士可杀,不可辱!把他人头给我,我就告诉你们!”

王扬作苦口婆心状:“公子!好汉不吃眼前亏啊!您这是......”

柳憕一指王扬:“你少在这儿装好人!我今天不干你也要干他!”

“尔娘寻打!”壮蛮上去就要揍柳憕,柳憕吓得赶紧往后退。

青年制止,指着壮蛮向柳憕道:“尔若不言,他问尔。”

壮蛮向柳憕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黑黄的牙齿,柳憕眼泪刷地一下就下了来,梗着脖子吼道:“里面五千三百人都是我父亲的部下!你们知道我父亲是谁吗?我父亲讳上世下隆,是侍中左光禄大夫贞阳公!旧部故吏遍天下!我是国公嫡子,河东柳氏之嗣!你们敢动我,我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王扬帮腔道:“我们公子身份高贵!乃柳老国公爱子,荆州至宝!你们不就是想要锦缎吗?只要把公子放了,锦缎要多少有多少!”

柳憕察觉到不对,连忙指着王扬:“他是琅琊王氏!他家就是做锦缎生意的!你们把他带走,还愁没有锦缎?!”buwu.org 梦幻小说网

王扬对柳憕一点头,神色一坚,向虎纹袄青年道:“只要你肯放了公子,就带我走!我给你锦缎!”

青年冷笑一声:“尔给锦缎?”

“是!我是做锦缎生意的!我是琅琊田......琅琊王氏!把我扣下,放公子回去!”

柳憕急得都要哭了出来:“他真是琅琊王氏!真是琅琊王氏!荆州锦缎都是他收购的!”

王扬上前一步,大义凛然道:“不错!不只荆州,大半个天下的锦缎都是我收购的!只要你们放了公子,想要多少锦缎我都答应你们!”

柳憕都要疯了:“他在演戏,演戏你们懂吗——”

王扬向柳憕躬身抱拳:“公子别说了!我受柳家大恩!愿以性命相报!”

柳憕气得吐血,跳脚道:“他在使计!他真是琅琊王氏!他真有锦缎!”

此时林中远远传来一串哨声,这是蛮人的联络竹哨,代表发现敌情的意思。

青年一挥手,说了句蛮语,翻译成汉话是“掠生口”的意思。

柳憕被迅速堵住嘴,捆成粽子,期间还被一个蛮人锤了一下:“人救尔,尔害人,心肠黑!”

柳憕疯狂扭动,呜呜作声。

也不怪柳憕失败,王扬铺垫得实在太早,在柳憕说“士可杀不可辱”的时候王扬就开始公子公子的劝,然后还被柳憕当场喝骂,身份高低一看就很明显了。再加上王扬往假山跑的时候,喊的就是让柳公子先跑,先入为主的观念加上王扬之后的刻意营造,以及柳憕自已的“自爆”,不抓他抓谁?

并且据蛮人观察两人这关系态势,把这个抓了,那个回去肯定尽力营救,而抓那个,这个心肠黑的可能回去都不会管的。

王扬这边还在发力:“放了我家公子,要多少锦缎都行!”

“告他父,要人回,锦袍三千,绛袄三千,至汶阳峡!”

又是锦袍绛袄?

巴东王也让他做锦袍绛袄,这两者间有什么联系?

青年一声呼啸,众蛮扛着柳憕,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王扬在原地呼喊:“柳公子!柳公子保重啊!”

.....

夜,火把耀天,万人搜山。

江陵、枝江、松滋六幢十三戍驻军紧急出动,临近四县大发民夫,四个县令全部到齐。差役掾吏,报信飞骑,相望于道。各衙司公干往来,互验身份。五家庄园,搜检警备,仆奴部曲,辅助协查。

军府都护(省部特派员)方严奉荆州长史令,带南郡防郡队主(城防警备官)曹用率七百步军,进驻乐家山墅,强势接管案件,将郡县两级的贼曹、法曹、刑狱、长流诸司皆排除在外。

乐湛早已快马赶回江陵。此时庄园里的一个堂屋内,蜡烛已燃尽几根,王扬坐在榻上,对面是方严,旁边两个文书正在记录。

“公子如何确定他们是蛮人?”

王扬不耐烦道:“我已经说过了,别再问我同样的话。”

方严取过文书桌案上的几张纸,一边翻一边问:“公子说,‘椎髻翦发’,是有人椎髻,有人翦发,还是所有人都椎髻翦发?”

“我又没挨个看,我怎么知道?”

“就算没挨个看,也看了个大概吧。”

“你到底想问什么?”

“公子说,‘椎髻翦发’,是有人椎髻,有人翦发,还是所有人都既椎髻又翦发?”方严又问了一遍。

王扬看着方严不说话。

文书们停下笔,等着王扬回答。

方严一笑:“公子如果记不清了,可以说‘记不清了’。”

那岂不正中你下怀?

王扬都可以猜到,自已如果说‘记不清了’,这苟人接下来会问自已什么。

王扬一笑:“方都护可逛过妓院吗?”

两个文书抬头,瞪大眼睛看向王扬。

方严脸一冷:“请公子不要说和本案无关的事。”

王扬理所当然道:“有关啊,你的回答,可以帮你理解,我的回答。”

方严忍下一口气,说道:“去过”

“姑娘们穿什么颜色衣服?”

“五颜六色。”

“哪五颜?哪六色?是一共有五颜、一共六色,还是五六合十一色?”

方严哼了一声:“不过是成辞泛指,如何征实?”

“我说的也是成辞泛指,你为什么就在这儿征实呢?”王扬反问。

“椎髻翦发如何是成辞?”

“‘椎髻’出《论衡》‘化南夷之俗,背畔王制,椎髻箕坐’;‘翦发’出《说苑》‘客必翦发文身’。如何不是成辞?方都护还是要多读书啊!”王扬惋惜一叹。

方严脸上煞气隐现。

这小子滑得跟泥鳅似的,问了这么半天,竟然没抓住一句把柄!

偏生还是他娘的高门士族,不仅用不得刑,连重话都不好说,真真的打不得、骂不得,这么下去,如何完成刘大人的交待?

他从匣子里拿出一支小箭:“这个公子认得吧?”

王扬看了一眼:“不认得。”

方严本想下套,没料到王扬直接说不认得!

他忍怒道:“公子之前不是说被小箭所射吗?现在如何说不认得?!”

“我又不知道是不是这一支。再说当时危险,我一没细看,二不通弓箭,小箭什么样,我怎么知道?”

方严马上问道:“那你为什么说小箭?”

王扬神色无辜:“典故啊!晋张莹《后汉南记》云:‘南蛮用小箭,便丛林近射,走草如飞’,我跟着张莹用,有问题吗?”

方严脸皮微微一抖,吸了口气道:“公子句句用典,可还有自已的话吗?!”

王扬正色道:“方都护这说的是什么话?《易经》云:‘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胤征羲和,陈《政典》之训;盘庚诰民,叙迟任之言。此所谓明理引乎成辞,征义举乎人事。我效仿前贤,引经据典,可错之有?”

方严气得太阳穴血管怦怦直跳,他问案多年,老于刀笔(刑讼案狱),却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吃没文化的亏!这小子明明胡七八扯,可全拿圣人的话作虎皮,自已竟连反驳的话都找不出来!问案问到这种地步,也算窝囊!世家子弟能通经治学就了不起吗?还不就是有个好姓?呵!

“有十四人在乐家绿篱墙角门外,被这种小箭射死,公子是否知道?”

“不知。”

“蛮人下手如此狠毒,那对你为什么只是恐吓,没有射杀呢?”

王扬抬眸瞥了方严一眼:“听你这话还挺遗憾呗?”

两个文书忍笑。

方严严肃道:“请公子问答我的问题。”

王扬表情玩味:“那你说我为什么听你在这儿废话,而不抽你两个嘴巴呢?”

方严大怒,拍案道:“王扬!我奉长史令问话于你,你敢辱我?”

“放屁!有你这么问话的吗?我是犯人吗?我有嫌疑吗?本公子出于对柳兄的同情,所以配合你答一下,你还当真了?”

方严嚯的一下站了起来,紧盯王扬眼睛:“汶阳蛮距此三百多里,就算一路行山中,那是如何绕过成安、灵阻两戍的?!”

“我怎么知道,你问他们去!“

方严图穷匕见,目光逼视:“真的有蛮族吗?听说你和柳公子不睦......”

“你真的不是阉人?听说你不举......”

“你!”

王扬一指方严:“诬告者反坐!你若有证据,便来拿我。无凭无据地兜圈子,你当我陪你聊天呢!走了!”

王扬站了起来。

方严冷笑:“公子怕是走不了了!”

王扬嚣张一笑:

“哦?我现在就走,看你怎么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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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古时写竹简文牍需用刀笔,对则笔写,错则刀削,所以“刀笔吏”专门指文吏,后来又逐渐窄化成专务案狱文书之法吏,因为玩弄文辞,或刀或笔,可操纵案件,轻重由其手。且以笔为刀,又能杀人。所以汉时士大夫很讨厌刀笔吏,认为他们苛察污枉,以文辞陷阱网罗致罪(谓之“文深”)。又以对刀笔吏为耻辱,所以李广宁可自杀也不愿被刀笔吏诘问:“且广年六十余,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矣。”

不过汉时大臣不愿对刀笔吏而自杀的原因比较复杂,有文化风气上的,也有制度上的,不光是刀笔吏的问题,阐述起来体量太大,就不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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