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让踩着碎石走到溪水边,宇文越在他身旁小心翼翼扶着他,从神情到动作都紧绷到了极致。谢让抬眼便看到对方那紧张的神情,忍不住笑了笑:“陛下,臣手脚健全,不会连这点路都走不好。”“那可说不准。”宇文越把他扶到溪边一块青石上坐下,神情依旧不见放松,认真道,“你上回不就差点摔了?”谢让甚至已经不记得他说的是哪回。他懒得与对方争论,抬眼望向前方的山水,没再搭腔。宇文越也不再说什么。他在谢让身旁坐下,帮他理了理衣襟,又垂下手来,将谢让的双手握进掌心。青年今日穿了件带毛边的斗篷,素白的绒毛裹在脖颈间,衬得他脸色愈发雪白。宇文越静静注视着他,一言不发。“阿越,我真没事。”谢让被他看得不自在,叹了口气,认真道,“葛大夫不是开了药吗,我以后都好好喝药,不会有事的。”宇文越轻轻“嗯”了声。他一直知道谢让的身体不好,但他从不知道,事情竟会严重到这般地步。在宫中时,太医查不出他身体欠佳的病因,只能对症下药,尝试滋补。那滋补起初的确是有效的,所以他只当谢让是天生体弱,补一补总会好。可这回谢让私自离京,只用了短短三日,便将此前近一年的努力付之一炬。他那时就隐约意识到,谢让的身体或许比他想象中要糟糕许多。他毁在根基,那是一生都难以治愈的病症。宇文越眼眸垂下,握着谢让的手无意识收紧。谢让轻轻挣动一下,他又立刻放开。那只苍白纤细的手抬起来,指尖落在宇文越脸上。“年纪轻轻的,老是皱眉做什么?”谢让一点点抚平那紧蹙的眉心,顺手在脸颊上捏了把,“看着凶巴巴的。”宇文越眨了眨眼:“我看着很凶吗?”“凶。”谢让正色,“难怪那些大臣们越来越怕你。”许是幼时经历的影响,宇文越不笑时,眉宇间总是带了几分阴郁之色。尤其是掌权之后,那份帝王威严与日俱增,板起脸来,难免叫人感觉严肃。不过,与谢让待在一起的时候,宇文越很少摆出他皇帝的架子。谢让偶尔甚至会忘记,他身旁这个,是万人之上的君王。只有在谢让面前,他才会变回寻常少年该有的模样。偏执,幼稚,又爱撒娇。谢让看得出来,那其实也不是宇文越的本性。他不是那种会轻易示弱的人,在谢让面前那般表现,大多时候只是装装样子,想从谢让身上讨到好去。他知道,谢让总会吃他这套。事实也的确如此。果然,少年瞬间放软了神情,身子也贴近过来:“我不会凶你的……”“是吗?”谢让冷笑,“那先前在行宫时,那个成天发疯的小狼崽子是谁啊?”宇文越:“……”少年的神情顿时变得十分精彩,嘟嘟囔囔好一阵,没说出话来。谢让其实已经不怎么把之前那些事放在心上,见他这心虚的模样,更是心情大好。他站起身来,弯腰拾起脚边一块碎石,朝水面扔去。碎石在水面掠过,连着打了几个水漂。从小生活被关在宫里的皇子,自然没见过这种民间的娱乐活动。宇文越稍愣了下,谢让已经又捡起一块形状扁平的石头。“如何,要试试吗?”谢让把石头递给他,“不许用内力。”宇文越从没玩过这个,让他自己从水面掠过去,恐怕都比让这小小一颗石头掠过水面来的容易。他不得其法,反复试了好几回,因力气用得太大,溅起的水花甚至扑到了岸上。谢让事先就有所预料,早早退到了远处,才没被波及。少年被水花浇了个透彻,回过头来,见谢让已经笑得肩膀颤动,才气恼道:“你教教我嘛。”谢让勉强止了笑:“好,我教你。”他又挑了个大小适中的石头,塞进宇文越手里:“要找好角度,力道不能太猛,这样抛出去……”谢让握着他的手,稍用力一抛,石头轻巧掠过水面,飞得比先前更远。为了演示,他的身体与宇文越贴得极近,一抬头,便对上了对方低垂的视线。少年微微有些失神,灼热的视线从他双眼慢慢下移,落到了唇上。他想吻他。这段时日以来,宇文越吻了他许多次。认真的,轻佻的,亦或是撒娇的,但无论哪一种,他望向谢让的视线,永远是这般真挚又热烈。谢让心跳不自觉加快,脸上也泛起热意。可宇文越并没有做什么。他忽然移开视线,后退半步,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与谢让的距离。谢让:“……”少年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不再看他:“我明白了,我再试一次。”他好像当真对这无聊的小游戏起了兴趣,又一连试了好几回,但任谁都看得出,这人压根是心不在焉。谢让也莫名有些烦闷,忽然没了玩乐的兴致。他转身往先前那块青石走去,走得急了,脚腕传来一阵尖锐的疼。他身形一晃,宇文越当即注意到,过来扶稳了他:“怎么了?”谢让轻轻抽气,低声道:“……好像扭到了。”“……”宇文越像是被他气笑了,“是谁刚刚才说过,不会连这点路都走不好?”谢让无法反驳,低头假装没听见。谢让这身子骨又弱又娇气,扭了一下便飞快肿起来。这下是彻底没法玩了,宇文越没再数落他,板着脸背起他往回走。谢让趴在宇文越背上,又在他脸上捏了一把:“说好了不要皱眉的,你刚才就应该在溪水边好好照一照你这模样,回头再把阿轩吓着。”“我管他做什么?”少年气鼓鼓地说。也对。要是太在乎别人的想法,可做不了一个好皇帝。谢让在心里这么想着,听见宇文越又问:“你很在意他吗?”谢让:“?”“他好像也挺在意你的。”宇文越声音发闷,“他之前告诉我了,这些年,他偶尔还会去后山的墓冢……想去看你。”谢让:“……”这醋也能吃???他认识那小崽子的时候,对方才七八岁好吗?!谢让无奈又好笑,并没打算解释,而是点了点头,正色道:“我是很招小孩子喜欢,方才教你那个,就是我以前的学生教我的,很好玩吧?”宇文越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阴沉。他脚步微顿,颈侧青筋暴起,像是轻轻磨了下牙。半晌,他才冷哼一声:“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第61章 宇文越背着谢让回到住处, 又去寻来葛大夫替他上药包扎。显而易见,又遭到了老者狠狠一通责骂。这两位几乎算得上大梁最尊贵的掌权者,被一位乡野老大夫骂得头也不敢抬,心虚地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老者给谢让包扎好, 怒气冲冲地走了, 后者才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你笑什么?”宇文越问。“笑你。”谢让靠在椅背上,稍稍收敛了笑意, “我是在想,以前我训你的时候, 都没见你这么听话。或许该将葛大夫请回宫去,让他来治你。”宇文越:“……”谢让没将真实身份告知葛大夫, 葛大夫治病也从来不问来历出身, 至今只知他姓谢, 其余一概不知。不过以那位大夫的暴脾气, 就算他知晓他们的真实身份, 估计也只会将他们当做普通患者, 不会因此便卑躬屈膝。“他也不一定乐意与我们回宫。”宇文越弯腰将谢让抱起来,往床边走去,又问,“你可知道他为何要隐姓埋名, 居于这山中?”葛大夫医术高超, 又专精乾君与坤君的病症,若愿意出山, 宇文越当然不排斥将他请进宫去。不过, 他甘愿藏身于这深山之中,必定有他的理由。谢让道:“我听过一些传闻。”他勾着宇文越的脖子, 缓慢道:“听闻葛大夫在江南地区一度声名显赫,后来,被一位富商请去给他儿子治病。”“说是治病,但实际上,那人并无任何病症。”“那位年轻人,是名中庸。”宇文越把谢让放到床上,隐约猜到了对方的意图:“他希望他的儿子能分化为乾君?”谢让:“是。”在这个世界虽有二次分化,但那只是人群中极少的一部分。乾君力量强大,在许多事情上都有优待,自然会有许多人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分化为乾君。宇文越又问:“葛大夫连这都有办法?”“坊间传言,葛大夫当场拒绝了富商的要求,表示这种想法简直无稽之谈。”谢让叹了口气,“那富商苦苦纠缠,妄图以金钱利益驱使,葛大夫疲于应付,于是隐居在此。”说到这里,他神情稍有迟疑:“不过……”“不过,你不信。”宇文越道,“如果当真没有法子,就算那富商再苦苦纠缠,也不会有结果。他何必为此不惜离乡背井,甚至隐居这么多年。你当初来这里找他,就是这么想的,对吗?”谢让垂下眼,没有回答。葛大夫并非最初就抛弃名利,何况,哪位医者辛苦学医,不希望能济世救人。能让他抛弃这一切,隐居于此,其中必然有不得已的理由。最合理的猜测便是,他其实有法子促使人分化,只是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