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真的很头疼。
她这个女儿,聪明的可谓是无法无天,也爱读书,可聪明又刻苦,那也不能拿本事欺负人。
就是她这个当娘的,偶尔忙坏了,与丈夫女儿随口说文学,一个记不起来,这小毒舌便拿着异样的眼神儿,偏着头,瞧着她眨眼。
那小脸分明透出一个意思:“不过是某本书上,什么人说的,这你都不知道?”
她这女儿,百般都好,只是欺负人。
林如海连忙解劝:“夫人什么话,黛玉既知书达理,又十分有分寸,岂能胡来。何况如今舅兄说家里住着一位郡王,女儿必定不会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
说着屈指一弹女儿小脑瓜:“林黛玉,哦?”
贾敏气得失笑,丈夫极宠爱女儿,越宠爱要求越严格,越发造就了一个小毒舌。
怎么得了?
门内闪出来一帮人,贾敏不好再说,威胁地瞪了一眼小毒舌,马上换了一個态度,颇有些泪眼婆娑,一副看到故旧便唏嘘不已的样儿。
林妹妹扭扭嘴角,轻轻哼的一声,跟着也换上怯怯的小客人姿态,不拘谨,但如一个老老实实的小丫头,一手拉着母亲的裙摆,规规矩矩地站在身边,还往父亲身后藏了点。
贾敏短促呼一口气,只想捏着那还有点婴儿肥的小脸蛋,咬牙质问她一句:“你敢攥得紧些吗?”
那揍弟弟毫不手软十分有力的小手,看着在发力,其实哪里是攥着她的裙摆,小毒舌心里压根就不怕这个陌生的去处。
她不由想起林氏苏州老家来过人看望他们,林家倒是出了几个才子,号称要在明年科举时候夺取龙头第一名。
闲暇时,那几个跑到林如海书房里,不巧遇见小毒舌在翻书,大概是天生五行缺打,有个苏州举人的堂叔便开玩笑问了句:“黛玉,可认得几个字了?”
小毒舌展开右手,左手数了四根手指,极其谦虚地道:“才认得了四个大字。”
然后问堂叔:“堂叔已中举人?不知识得几个字?”
然后她就开始凶残霸道的欺负人,而且持续了十天。
今天拿一个生僻字去请教,堂叔堂叔你快看这是个什么字?
明日不知从哪里找出来一个生僻字又去请教,堂叔堂叔你定然认得这个字。
“请教”五天后,她把欺负人玩出了花样。
看着那堂叔翻开典籍,果然能找到五个生僻字,她便自己造了五个字。
贾敏当时好奇,便问了一句“何必要五个”,小毒舌淡然道:“每天想一个太累,不如一天想五个,清闲。”
于是接下来五天,她不但要请教人家“生僻字”,还要问昨天请教的“可找到来处了么”。
到了第十天,小毒舌开始毒舌。
堂叔认不出后面五个字,只好举手认输,小毒舌便叹息:“也不过才认得五个字,还不到十个,比我强。”
那堂叔恼羞成怒,便问小毒舌“你可认得哪四个大字?”
小毒舌极其风轻云淡,极其丧心病狂,极其谦虚谨慎地又数了四根手指,一根一根压下来,叹道:“哪里认得那么多大字,十天里,数来数去不过‘四,书,五,经’四个大字。”
你当这就好了?
堂叔自取其辱,竟舍了面皮,非要翻开“四书五经”,开个头叫小毒舌“但凡背下来,这科举我还不考了”。
小毒舌背着手,小短腿就指挥着小脚在地上画圈,画一个背一段画一个背一段,当天将几个林氏族人气得抹着眼泪,以游学为名撒腿逃出扬州城。
当晚,夫妇两个批评女儿,小毒舌振振有词:“如此‘人才’倘若蒙骗朝廷当了什么进士,岂不是鸟雀进了鸿鹄群、夏虫偏要说冬天?为国选材,自当先为国家筛掉十个字也认不出来的。”
林如海素来宠爱女儿,也被这小毒舌说的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
次日一早,小毒舌背完书,一手拿着《论语》,一手捏着《周易》,在门口与父亲说:“林氏堂叔们,不至于果真敢去科举罢?不至于的吧?”
如今想起此事,贾敏尤觉好玩。
怎的?
她小时候,也是这么欺负别人的,什么贾家的兄弟姐妹们,什么史家的表舅表兄们,哪一个没被她欺负过?
所以,小毒舌欺负欺负那些废物怎么了?
“欺负人时云淡风轻姿态倒是比我当年强,可惜还不会泰山压顶、力劈华山一般地欺负人,未免美中不足。”贾敏心里只觉着好生遗憾。
眼看着哭哭啼啼的一群人,大约两三百,一起到门外来叫一声“大小姐,可算盼着你回来了”,贾敏扁扁嘴,这些人,还是当年那一代的假惺惺德性。
可又想起人家毕竟都是荣府的人,贾敏看了一眼丈夫。
林如海也看她,夫妇两人相视一笑。
我家的小毒舌用不着仆从如云,也不羡慕他贾府滔天富贵。
偌大个荣宁二府,有个比得了我这女儿的人?
掐在一起也比不得!
贾敏遂摆开荣国府大姑奶奶的架子,一边抹着泪,一边与这个见了,与那个见了,口中道:“你是贾珠家的?可怜当年你进了门,我千万想回,到底回不来看看你们。这个是贾瑞?伯父可好么?你家的呢?”
说也怪,越是荣国府宁国府的老人,越是在贾敏面前拘谨。
毕竟,当年谁没被她欺负过,尤其当年去上学的,没有一个不被她掐着书欺负的再也不想去私塾。
反倒是年轻的,如李纨便偷眼看着贾敏,心里想道:“可怜府里赫赫扬扬大小姐,如今不知过成了什么日子,怎么瘦成了这样?”
又端详着林妹妹,李纨心里不由亲近,暗暗道:“到底是读书人家的女儿,瞧着便安安静静的,规规矩矩的,看她模样,竟比探春还端庄,真不知道她母亲当年如她这般年纪时又超过了元春多少个好儿。”
一时簇拥着林家四口进了门,一路欢声笑语到荣庆堂,不进门,里头便老太君哭道:“我的儿,只当我死了你也不肯回来看我。”
而后又骂道:“叫伱们带她出去,干什么放进来,独独惹我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