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素神经向来大条,虽然实际上自己比皇帝虚长几岁,但要论阅历,她自然是不能与从小就学习国策,应对各方政务的皇帝相比的。
所以与皇帝相处久了,当他不摆架子时,她就会觉得跟自家哥哥差不多——不摆架子的时候,甚至可能比赵隅还要好相与些?
因为知道彼此之间有身份壁垒,偶尔举止亲近,她也没放在心上,但这句话却忽然让她不好意思起来,就算是钢铁直女,也会有难为情的时候啊,他怎么么跟她一个大姑娘开这种玩笑?
少女带着些懊恼,微垂头看着桌面,这一刻她老实得就像以往任何时候在正经起来的皇帝面前的样子。
炸毛的时候浑身长了刺,毛顺了以后,又是这样的乖巧傻气。
皇帝声音轻柔得像窗外滑过去的五月的风,吐出来的话有些没头没脑:“但朕又觉得你说的有道理。”
“咹?”
赵素抬起头。他半阖眼帘下目光清润,被窗影覆盖着而愈发有神,云想衣笔下十二美男之首的相貌,还是很有视觉冲击力的。
因为资本家的无情压榨,一向对他的美貌敬而远之的赵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今日的出手而产生了改观,此刻乍然看到光影下他愈发立体的五官,也不觉凝住了目光,想说的话也忘记了。
“吱呀——”
隔壁传来的门开声像绳索一样将她拉回神。
她眨眨眼,看看目光也还胶着着她的皇帝,脸上又起了些不自在。她清了清嗓子,想起先前的话题:“您是说,我骂林燮的那番话?”
皇帝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赵素看着桌面,兀自往下:“我知这世道礼教森严,女子被男人拘束禁锢了很多年,我也知我的想法在这个时代来讲有些苛刻,但是,我认为如果非要宽容大度的贤妻良母,男人就不要奢求什么爱情,如果要两心相许,那就不要将对方视为自己可操控的器物。
“双方不平等,根本不会有什么爱情产生,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人不能太贪心是不是?”
女孩的声音飘飘乎乎的,不知为什么,像是底气有些不足。
皇帝手扶着杯盏,目光下滑:“在你们那个世界,女子是否已与男子完全平等?”
她默了默:“其实也并没有。也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需要被重视。但即便是这样,我们已经有了和男人一样公平受教育的机会,也几乎能与他们在职场公平竞争,在家庭里,很多人也能平衡好各自的责任义务。”
“可是男女本身就存在差异,怎么能实现平等?战场上厮杀,男人很明显有优势。掌管内宅,培育儿女,处理人情往来,这些女人做起来也明显更得心应手。”
“并不需要绝对平等。”赵素直了直腰,“女人,至少我,您看我骂这个骂那个,可是我从来就没想过一定要和男人在每处地方都争个五五分,之所以争,是因为千百年来男女地位失衡,绝大多数女人都只是想拿回应有的尊重,把女人当人看,而不是天生就是男人的附属品。
“好比衙门引进人才,谁能替朝廷和人民发挥更大的作用,就用谁,不管男女。也许她们某些方面办事确实不如男子,会进衙门当差的女子也聊聊无几,可是她们拥有同等的权利,这就是平等。
“我们并没有认为自己无所不能,不用男人就绝对能摆平一切事情。相反,有时候我们也会希望得到男人帮助。当然我们也会乐意帮助那些尊重我们的男人。
“基于相互尊重,所以彼此能成为朋友,知己,甚至是家人。我也从来没有仇视男人,仇视的只是那些不把女人放在平等地置对待的人。”
说到底,就是尊重二字啊。
赵素从来不曾参与性别斗争,但既然被陆太后推到了这风口浪尖,有些态度便须表明。
皇帝是封建社会的男权头子,她尚且不知道他会如何对待这个问题,会如何看待她这番态度,以及会如何对待他的婚姻——皇帝对婚姻的态度会是鲜明的风向标,一定程度上会影响到士族的态度。
他的态度也能从根本上决定她和陆太后的道路能走多远,能走多宽,所以。她冒着风险也得试一试。
但她也许该庆幸他至少不是个昏庸的皇帝,能够明辩是非,有果断锄奸的魄力,也能够有耐心听她叨叨这么多离经叛道的话——对于一般皇帝而言,她说的这些,原本也够引起猜疑心重的封建君王针对的了。
赵素觉得自己天天都在刀尖上起舞。
怕当然是怕的,又觉得真特么刺激极了!
正比如眼下,皇帝听完之后面色依旧,半天没答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会儿他搁在桌上的手挪了挪,拖过了旁侧的一沓白纸,提笔在砚台里沾起墨来。
“你从前,叫什么名字?”
这声音也浅浅淡淡,无波无澜。
赵素心口提了提,小心地觑着他:“谭,谭小臻,言西早的谭,小可怜的小……至秦臻。”
皇帝在“小可怜”三个字上抬了抬目。
赵素迅速抿紧了双唇。
皇帝轻瞥她一眼,然后把笔提起来,一面往纸上写字一面道:“‘臻’喻到达之意,也不能很好地代你这个人。朕给你赐个字。”
“啥字?”
赵素探长了脖子。
说到赐字,她倒是有些心动……
毕竟谁不好奇身边人对自己的评价呢?
但一看到他笔下完成了的大字,她立时把脖子给缩了回去:“‘愚’?!”
皇帝写完的这个斗字的字,竟然是愚蠢的“愚”!
赵素顿时觉得受到了侮辱!她挺直腰杆:“我知道自己不聪明,但也不至于‘愚蠢’吧?您为什么要这样责骂我?”
太伤心了,太难过了!
她才刚刚替朝廷拉到了能造船的船坞,给他解决了大难题啊!一点面子都不给吗?
皇帝轻笑了下,又写了三个字,然后推到了“愚”字的前面。
赵素连起来看完,脸上气忿之色瞬间僵凝:“……大智若‘愚’?”
她抬起头,看着托腮的皇帝,心下一时不能安定:“您,您这是骂我还是夸我呀?”
“你说呢?”
赵素顿一下,三两下把这两张纸折起来塞进袖子里了:“我就当您是在夸我了!”
皇帝弯唇搁笔,看着她道:“面上看着笨笨的,心里却如明镜一般清明,唤你作‘阿愚’,岂非很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