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空气中忽然在无形之中生出了黑色的雾气。
雾气飘忽,只一瞬之间便凝结成了面目狰狞的、长着人脸的各种飞禽走兽。它们身上散发着邪恶如魔的气息,但却依旧带着雾气的性质,朦胧,无处不在一般,明明是从无形之中生出的魇魔,却散发除了极其强大、极其凶戾的气息。
它们并无任何理智,一凝结成形,便发出风过枯枝般的嘶吼,朝着两个人冲出来。
“这些东西我们无法对付!它们的境界远胜在我们,在合体到渡劫期之间!而且,还在慢慢变强——它们不想我们去到那座石像面前!”丰堰在它们的攻击到达之前,语速极快地发出了警告。
这群魇魔的出现似乎让赵珩改变了想法,他叹了一口气,手上一掐法诀,那柄秦宵已经很熟悉的青白色的飞剑便再度从他的袖口里飞了出来,他问道:“想看石像?”
他这种举重若轻的态度极具感染力,秦宵甚至都没来得及担忧,就看见他不再以法诀御剑,而是第一次伸手,亲自拿起了飞剑。他甚至没有转身面对着魇魔,只是一反手,轻描淡写地挥出一道锋锐剑光,那些妄图涌进寺庙中的魇魔便如同黑暗被光明所融化了一般,毫无反击之力地被他尽数斩杀。
但这远远没有结束,魇魔死了成为雾气,雾气之中便又会立即生成新的魇魔,若不找到其根源所在的话,这些魇魔是绝对不会消失的。
“你……”秦宵见那剑光,愣了愣。
“他也不是化神期!他是大乘境界却没有飞升的半步散仙!”丰堰感应到他的力量,先是惊喜,然后又突然开始害怕了起来,“这怎么可能,对他们来说,就算有‘金手指’的存在,也不可能在千年内成为半步散仙的啊?”
“现在无需再想这些了。”秦宵心里却没有多大的波动。
无论是出窍,化神,还是半步散仙,都不是筑基期的人能对付的。他索性不再想那么多,望向赵珩,肯定点头:“嗯,我想看石像。”
“那么你就去看吧。”赵珩得到答案,“庙内……不会有魇魔进来的。”
他走到了庙口,直直地看向满天魔物。
阴气之雾还在铺天盖地般涌出,不及化作魇魔的雾,便散去阴去凝结成了云。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在这片秘境里,雨就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而这毫无香火祭祀的寺庙,早已破旧不堪,一旦下起了雨,便淋到了寺庙之中的两个人身上。赵珩实力高强,雨见他即避,秦宵却沐浴到了细雨之中。
明明雨是阴气所化,他这一次却没有感觉到雨中细密的冷。
“好了,去看吧。依照‘你’的想法就好。”赵珩慢慢抬起了拿着剑的手,剑身映出了他的脸,但剑上灵气涌动,秦宵并不能看清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的境界正不断解封着,与魇魔的戾气对抗着,他的声音恍若喟叹,“可能,也只有你才能不惧这血孽了吧。”
“我会很快的。”秦宵抿唇,不再多说,转身走到了石像面前。
他伸出手,碰到了石像上狰狞血迹。
那一瞬之间,剧痛让他在恍惚看到了一切——数不清的影子,簇拥在一个人的周围,那个人枯坐着,慢慢地变成了一座石像,影子便欢呼起来,宛如狂欢一般地往石像上涂抹着脏污至极的血渍。石像被血污遮盖了面目,模糊了轮廓,成为了现在的样子,狰狞地瞪视着世间的一切。
最后,一个影子从它的手上拿走了一样模糊的东西。
一切前因后果皆未显示于溯影之中,但秦宵已经明白了。
“眼”、“发誓”、“石像”、……“旅行之人”亦“赎罪者”,“血孽”以及“仙人”。
不该如此的。
秦宵深吸了一口气,俯下身子,对那石像说道:“我已经知道了。”
他看了一眼自己剧痛的手,上面触碰过石像的地方,沾了些许血污。这血孽并非是因石像的罪而诞生的,它是被其他人涂抹到石像上面的。若这不是石像之罪,那么,即使血污附着于石像之上沉积了千万年,它也不会变成石像的罪!
秦宵会让祂恢复自己原本的样子。
单凭双手,实在是太慢了,他无处寻找干净的布匹与清水,便去拿神像之旁的干草,接住破漏屋檐缝隙之中滴下的雨露,擦拭着被层层鲜血涂抹到看不清模样的神像。那血孽之迹又厚又深,几乎快与神像融为一体,只碰一碰就会产生一种疼到骨髓中的感觉——
但不知为何,秦宵手上沾着雨露的干草,只需要轻轻一扫,就能将血孽从祂身上擦下。
身后的魇魔嘶吼着,两股力量碰撞发出的余震也在压迫着周边的一切,甚至手上触碰着血孽的地方也在剧烈地发痛,但是秦宵却恍如不觉。他知道赵珩会为他挡住所有试图冲入寺庙之中的魇魔,直到血污被擦拭干净,根源被清除为止。因此他不会紧张,不会彷徨,也不会去看赵珩现在如何,他只是恍若回到了自己工作台的匠人一般,忘记了触碰血污的疼痛,目光虔诚而又专注地擦拭着,在为神像恢复着祂原本就该有的样子。
他的手,像昔日拨动指针、拼贴零件一般沉稳而又迅速。
在他的擦拭之下,神明温和的眼不再被狰狞血污所遮蔽。
这座狰狞而又血污斑驳的石像,渐渐在雨水与干草的擦拭中,露出了石头的底色。
魇魔的叫声越发凄厉暴戾,无数黑色的雾气凝结,又被剑光打碎,然后又挣扎着凝成魔物,疯狂地向石像前的秦宵扑去,一时之间,整个世界中仿佛只有魇魔这一种生物存在了。
触摸着孽力的手渐渐不再感到疼痛,秦宵的手上转而开始感觉到清凉、冰冷,就像摸着一块雨幕下的石头一样。秦宵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微微的笑,他擦去最后一块血污,与神明的眼对视着,语气柔和地对祂说道:“人的罪孽,只能由自己承担。”
秦宵拿出了那把被影子拿走的银色小摇铃,放入了仙人之像的手中。
“你曾抚众生之灵台,予其长生之术,他们却祈求更多,欲壑丛生,犯下罪孽,以血污染了你。但……这一切不该是你所承担的。”
“……是啊。”
虚空之中,仿佛也出现了一个同样柔和的声音:“因而,他人的罪孽,也不该由你承担。”
一只手抚过他的额头。
那一瞬间,并非是秦宵有所感觉,而是齐梦腾的灵魂,产生了微微的颤动。身为此世界生灵的他,忽然之间感慨万千,他意识到,那颤抖是他自己的灵魂震颤而出的哭声。这一抚,是这普天下的修士,在千百万年前也曾受过的一抚。
“仙人……”他在心中喃喃着,“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他未曾背弃过仙人,但有人却不感谢这一抚,使仙人陷入了最深的罪孽之壑中,让诅咒之眼生发于这世间。
那只圆睁的、罪恶的、象征着诡谲与不详的“眼”,便也在这温柔地一抚之间,安详地在他的额头闭上了。
随着它的消失,根植于这副身躯中如附骨之疽一般的诅咒,也尽数消退。
——即使他们背叛……但仙人恢复原貌后,也未曾因为那些,怪罪于其他无辜之人。
借居在身体中的秦宵和能微弱感觉到外界的齐梦腾,都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释然。
被放入仙人石像手中的摇铃亮了起来,明明石像没有动,它却自己发出了声音。
“铃、铃铃……”
那果然是“旅行之人”……或者说“赎罪者”所演奏着的那支乐曲。同样的旋律,在仙人手上,发出了与所有人都不同的声音。这乐曲并非生与死,而是横跨生与死,横跨了千万年的时光。祂不是演奏给任何人听的,而是为祂自己而演奏的。
在它响起之时,魇魔们纷纷发出了悲鸣,它们身上的凶戾之气被乐曲所消磨,变成了一个个枯瘦纤细的黑色影子——雨水一打,它们被失去了形貌真正地消解在了此片天地中。
因它们而诞生的凶戾压迫感,也如潮水般消失殆尽。
被秦宵擦拭干净的石像上,也散发出了淡淡的光芒。
“囿困于这石像上的仙人之灵,已经得以离开了。”
听见声音,秦宵回头看向赵珩,他的衣裳因为战斗破损了许多,甚至他的脸上也沾上了魇魔的黑色血液,完全没了之前从容闲适的样子,只有神情依旧还是淡淡的。在破云的微光中,与他完全不相称的黑色血液,便也如同虚幻的雾一般消散了。
赵珩的目光,落到了秦宵的身上:“看来……祂临走消解了‘眼’的诅咒。”
“嗯,是的。”他嘴角微勾,走到了赵珩面前,说道:“赵珩,多谢你。”
此时,他的目光不是平静的,也没有带上锐利的杀意。那样的眸光,是赵珩从未见过的柔和模样,好像消去了一直以来的防备,面对着朋友那样。
于是赵珩也笑了笑:“你过来些。”